回懵以往 发表于 2016-12-1 22:06:11

保姆

那天,正是一个雨天,她被人领进来,脚上沾着泥,裤子上的水还在往下滴。介绍人说,马秀花,承德人,离异,一个人跑出来的,人很勤快,之前做过两家了,反映不错。说她的时候,好像是说一件商品。母亲说,试用三天吧。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没有时间做家务,母亲一向又怕油烟,所以,请一个保姆好像是很应该的,何况,哥哥家的孩子还小,也应该有人帮一下忙。马秀花就这样成了我们家的保姆。她只试用了一天就留下了。因为她勤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她的长相奇难看,才五十多岁的人,已一脸的褶子了。但她却爱干净,手脚利落得很,第一天就把屋子来了个大扫除,把父亲长期堆在茶几下的烟头清理干净了,把母亲的衣服按春夏秋冬全叠好了,又把小宝的尿布都用热水烫了。她还对嫂子说:“不要喂孩子太饱了,否则孩子容易得病,当然,也不能穿得太多,吃完了奶,最后给孩子拍拍后背。”她养过三个孩子,应该是有经验的,嫂子立刻说:“就是她了。”欢喜得不行,因为要找到一个有经验的保姆真不容易。何况,她还会做菜,那天晚上,就是她下的厨,四菜一汤,红烧带鱼段,素烧茄子,炖鸡块,还有一个凉拌雪里红,吃得大家非常舒服,我哥说:“好像比饭庄做得还好吃。”那天她就没有走,住到了我们家。卧室是没有了,她只好在阳台上搭了一张床,阳台上从前是养猫的地方,至今还有猫臊味,其实她可以和我住一个房间,但我总怕乡下人不干净,况且,谁知道她晚上是不是会打呼噜?我一个二十多岁的白领,凭什么和保姆住一起?从她一进门,大家都觉得她是一个保姆,仅仅是一个保姆而已。吃饭时,她常常会蹲在一边吃,开始大家还让一让,到后来,就习以为常了。我们叫她马姨,她说:“不敢当哩,就叫我秀花吧。”于是不懂事的我们真的叫她秀花。马秀花的男人是因为嫌她丑才和她离婚的。她大女儿已经结了婚,留在了承德。她的小女儿和儿子跟着到了北京,都在打工,儿子在建筑工地上,女儿在一家服装厂做工。她来了以后我们发现一家人好像有了依靠。她先把一家人的被子全拆了洗了,然后一个个缝上,这不是她分内的事,可她就是闲不住。再就是给哥哥家的孩子做小衣服,都是纯棉布的,还有那些描龙绣凤的小鞋子,保证都是纯手工的,她说在承德,孩子都要穿这种绣上老虎的鞋子,这样孩子长大了不会踩屎。孩子抱出去后大家都说,这鞋子和衣服真漂亮,哪里买的?我嫂子就特别得意。我哥说:“这哪里是请来的保姆,简直就是大师。”马秀花不懂什么叫大师,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就会搓着手乐,说我们一家人对待她真好。我哥不穿的衣服给了她儿子,我和嫂子淘汰的衣服给了她女儿,她乐得不行,说这怎么好怎么好,你看这是多好的衣服呢,连个补丁都没有。我们的衣服怎么会有补丁呢?有的只穿过一两次就不喜欢了,她总以为我们的衣服也是几十块一件,所以,总是拿去就给我们洗,有一次给嫂子把一件真丝睡衣洗坏了,惹得她大发雷霆,马秀花就说:“我赔。”嫂子嚷着:“赔,你赔得起吗?”还有一次,她把我一件宝姿的黑裙子也洗了,那件几千块的衣服本来是要拿到干洗店的,我也急了,我说:“马秀花啊,这是几千块一件的衣服啊。”她听了,脸都吓白了,不相信地问我:“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衣服?穿上能怎么着?”从此,她就变得小心了,洗衣服时总是问了又问,这件能洗吗,那件能洗吗,她那个样子,又让我可怜起她来了。她的大女儿给她来信,说两口子不和,常常打架,她就让我给写回信,信上这样写:“你就让着他点吧,他那么累,再说,你又长得不好看,男人就是天,再说,还有了孩子,好好过吧,妈给你寄一百块钱去,给孩子买点营养品,上次我回去,看到孩子又瘦了。”原来,她也是当外婆的人了。她的小女儿和小儿子我只见过一次,那次父母出国旅行了,我也去外地出差,提前回来时,看到她们母子三个坐在那里。见到我,他们局促起来,好像犯了什么错误。平常,她极少让他们来,家里是木地板,好像不沾人气,何况,我们都歹毒了,用母亲的话说,闻不了生人味。其实母亲是嫌他们脏。因为之前我听母亲说他们来过一次,把从承德带来的特产,无非是一些蘑菇之类的带给她,但母亲极不欢迎,说一个和土猴一样,另一个和村姑一样,脸颊极红,好像生了冻疮。所以,他们再来就如同做贼似的,我安慰他们说,没事,常来玩,我还让马姨炒几个菜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我一直给他们夹菜,她儿子吃得呼哧呼哧的,马姨很难为情地看着我,好像特别不好意思。我不饿,只吃了半碗饭,他们也很快就不吃了,很快我意识到我这样做非常不好,因为他们都没吃饱。桌子上的饭还有很多,马姨利落地收拾好了,然后打发他们走了。他们再也没来过。马姨的勤快与善良在小区里是出了名的。她替嫂子看孩子,夏天大家都睡觉,马姨睡不了,陪着孩子玩;孩子热,怕吹空调,她就拿扇子给她扇,从来不嫌烦;怕影响我们睡觉,有时大中午她就抱着孩子出去玩。嫂子说:“咱妈也做不到这一点啊。”那些剩菜剩饭,全是她打扫着吃了。她完全没必要替我们家省钱,谁在乎吃饭那点钱?可那是她的为人。开始母亲不放心她,总是自己去买菜,或者让嫂子去买,因为好多保姆买菜会赚菜金,我们听说过不止一次,后来看她这样一心一意对我们,母亲便把钱交给她,让她去采买。小摊上的人便都认识了她。有一次我顺便买了点菜,那些卖菜的人说:“你们家保姆真会过,总是左还右还,把价降到最低,还有,她总夸你们家人好。”我想我们真对不起她,因为父亲不常常买菜,有一次吃茄子,父亲突然问:“多少钱一斤?”她马上就回答:“三块五。”父亲说:“这么贵?我记得茄子才一块钱一斤。”其实父亲是无意的,但她很受伤,那是冬天的价格,父亲说的是夏天的价格。她便私下找到我,让我和母亲说她不便买菜了,怕买贵了,我知道她多心了,于是说,没事的马秀花,我爸爸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我们家一做就是五年。五年有多长呢,父母都退二线了,哥哥嫂嫂出国了,他们的孩子六岁了,我结婚了。她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但还是在我们吃完饭后她才吃,还是吃剩菜剩饭,我们死拉活拽她也不上桌子。我们再也没有人疑心过她什么,她那么坦诚实在,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父母曾经说,让她继续给我照看我的孩子,然后能待多久就待多久,老了,我们养着她。听了这话,她的眼泪就掉下来,说我们一家人心眼好。其实我们一点也不好,如果好,我们怎么舍得让她住阳台?怎么舍得过年时吃喝玩乐让她一个人守着空屋子?怎么舍得让她总是为我们忙来忙去而我们总是对她指手画脚?她得到的工资很微薄,一个月三百,后来别的保姆涨到五百了,母亲说给她涨,她倒不好意思了,说就三百吧。一直是三百,五年,不过挣了一万五千块而已。那一万五千块,最后她全给了儿子,因为儿子要娶媳妇了。我们总以为,她身体那么好,可以为我们做到老,一直在我们身边,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离开我们。那是一个很平常的秋天,我正在上班,母亲来了电话,她说:“你快回来吧,马秀花要走了。”“啊?”我只觉得世界好像要乱一样,把单位的事扔下就往家跑,到了家,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而她已经收拾好东西,只一个小小的包。“马秀花,”我叫着,“你要干什么去啊?”原来,是她的男人后了悔,非要接她回老家。那个与她离了婚的男人,那个曾经抛弃了她的男人,此刻就坐在我家的客厅里,我说你凭什么想接走就接走啊,不跟他走。她看着我说:“囡囡,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身体不中了,我还是跟着他回去吧,何况,家里还有大女儿。”那个男人低着头。我看到马秀花的眼里已经浮现出泪花,我一下就哭了,抱住她说:“马秀花,我舍不得你呀,我真舍不得呀。”父母也流了眼泪,我们开始为她收拾东西,能给的全给,钱是钱,衣物是衣物,母亲给了三千块钱,她坚决地推辞着,倒是她男人说:“人家给,你就要吧。”她这才接了。送他们上火车时,我跟着火车一直跑,她伸出脖子来说:“囡囡,跟你男人好好过日子,别跑了,看碰着。”“马姨——”我叫着,“马姨——”火车带走了她,我蹲在地上,绝望地哭着,她疼我爱我宠我,比我的母亲更甚,在最后的最后,我多想喊她一声“妈妈”!来源:心香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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