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
一到了沂蒙,山喜欢扎堆,一座连着一座,连延不绝。山上长满了树木,品类繁盛,春日繁花盛开,灿若云霞,秋日树叶斑驳,色彩如画,待木叶落尽,枝上果实,霜后更甜更红,惹人垂涎。
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叫山湾,顾名思义,村子安在山怀之中,背靠山,寒风吹不过,冬天暖暖的。山里人依山就势,梯田之上搭建院落,这些院落,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以青石、石灰石建房子,磊院墙,房顶苫黄草,日子一长,青灰色苔痕点缀在石头之间,与山成一色。山里人爱树,院里院外栽满了树。一到盛夏,浓密树木掩映着村子,听到遥遥的鸡犬鸣叫,才会让人注意到这有一个村落。
山里树木多,木匠也就多。外公年轻时自己做木工,养活七个子女。外婆去世早,其中的辛酸自是不必细说。没有了外婆,外公一人勉力支撑。见到家里困难,大舅放弃去城市读书、上班的机会,留在村里,做了教师,帮衬着外公,二舅、三舅与四舅早出晚归地跟着外公去做活。
在我小时候,每年夏初,母亲都会带我去外公家。外公屋子里放满了锯子、刨子、大锛、凿子、锤子、斧子、墨斗、鲁班尺。锯子有大锯、中锯、小锯,一个一个挂在墙上。那时喜欢与表兄弟在一起摆弄这些工具。若是外公见我们在他宝贝箱子里翻腾,担心我们的手被工具划伤,就佯作生气,赶小鸡般,向外驱赶着我们,去,去外面玩。
院墙之外,有一柿树,这树根底磅礴,咬巨石,露虬筋,干上云霄,合抱之围。枝柯舒展,阴翳婆娑,阳光一点都透不进来。风来时,梭梭作响,有忘忧之韵。柿子树上结满了柿子,一个一个,若和尚带了一个大帽子,在清风里参禅悟道,点着头,微微笑着。俗话说,七月的苹果八月的梨,九月的柿子烂赶集。青涩的柿子,离成熟还早着呢,不好吃,没人采摘,只有捡起落在地上发黄的柿子当做武器几个表兄弟在房前屋后追逐打闹。
外公是一爱干净的人,平时穿白洋布褂子,黑色裤子,因为喜欢抽旱烟,腰间挂一烟袋。他难得休息,无事之时,搬一小凳,坐在树下,看着孩子们嬉闹,如检阅着自己的未来一般。不时点头微笑,浓浓的烟在鼻子里、嘴巴里喷涌出来,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山湾木匠多,他们耳朵上夹一铅笔,兜里揣一卷尺,多以木识人。谁家有佳木,引人多称赞,颇为羡慕。木匠看到好的树木,心里就会发痒,忍不住去量一下,盘算这树够一个什么材料。眼光精准,手艺精湛者,会受到格外的尊重。
邻居传国舅舅见到外公坐在树下,上下打量着柿子树,心里忖度许久,说:“大伯,你家这树,长得可真俊。”
外公站了起来,摩挲着柿子树,有些自豪地、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传国舅舅继续说,根据长度与合围,做一个柜子与橱子,绰绰有余。
外公听到传国舅舅这样说,伸出大拇指,说道,眼光不错,不过这树跟我这么久,我可真舍不得做家具。就这样,每年可以收不少柿子,蛮好的。
外公说着进屋拿出柿饼,一个一个将柿饼分给传国,还有我们表兄弟,柿饼之上雪白的柿霜,尝一下,味道甜甜的,看着我们吃柿饼,外公笑嘻嘻的说,别闹了,再玩一会,该吃午饭了。
传国一边吃柿饼,一边称赞,大伯,这柿饼,真甜。
外公听到称赞,笑呵呵地说,这柿树可是有年岁了。我小的时候,就一掐粗细了,年纪比我都大,现在他如朋友一般,在这树下坐坐,心就会静下来。
可不是么,其他的树一到夏天,容易招虫子。唯有这柿树,干净,坐在树下也舒服,传国舅舅在一边接着说。
是呀,这树干净,越长越壮,越有精神,人就不一样了,慢慢就老了,外公说完,言语之中有些不甘。操劳脱落了他的头发,岁月霜染了残存的须发,等到三舅成家时,外公已秃顶,红红的头顶周围零散分布着白发。
大伯,你这身板,比树都壮。传国舅舅看着外公,笑着说。
没有不老的人呀,外公似乎看得很透,吐了一口浓烟,慢悠悠地说道。
二
爷爷老了,担心自己将来占不到好棺材,总是催促妈妈去山湾,找外公与舅舅给他做棺材。外公答应了爷爷,那段时间,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外公肩上扛着大锛,大锛后面挂着木工匣子,里面装满了凿子、刨子、钻头、墨斗、鲁班尺,约有六十斤。外公翻越山头,步行赶来。见到我们,掏出几个柿饼,说道,孩儿,来尝尝这个,甜甜的。
随后舅舅们陆续赶到,早饭之前,外公他们先做上一阵。吃完晚饭后,再将这些工具带回家。我好奇问,外公,每次来回的带,不累么,怎么不放在我们家呢?是不是担心我们玩坏了呢?
外公笑着说道,这倒不是怕你玩坏,有些家什带回家,夜里要好好检修检修,不然会耽误第二天的活计。再说,木匠的活是按天收费的,耽误主人家的时间,不好的。
在乡下,爱看热闹的人多,本来圈子就小,大家都是相熟之人,见面寒暄,聊一会天。当地有规矩,做木工活主人家要管饭。自然就有好事者问起外公,做过的人家,谁家饭菜最好。
外公喜欢笑,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笑着说,谁家饭好,我倒是吃着每家的饭都不错,各家有各家的味道。
外公这么回答,似乎有些傻,问话的人得不到自己的答案,有些失望。没人的时候,舅舅问外公为什么这么说,外公对舅舅说,安心做你的活,吃啥不都是填饱肚子,我们是干活的,不是做客吃饭的,不要忘了我们的本分。再说有些话出了你的口,便不是你所能解释的,会引申出不必要的是非。
干了一会,中间喝一会儿茶,补充体力,邻人过来与外公聊起家长里短,外公有时也会说上一阵,尽说人家好话。当别人问起外公对某某家的事怎么看时,外公则会说,哎,难说难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舅舅听到外公这般说,在一边笑笑,这些话,他们都已经听够了。外公则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严肃地说,不曾站在别人的角度,是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各人有各人的难,要多体谅。
外公口头语,难说难说,每家都有难念的经。有时我则学着他的样子,说起难说难说。外公抽完一口烟,浓烟喷涌出来,笑着对我说,王八孙子,你咋难说难说了,你懂啥是难说难说么?
我则回答他,难说难说。
难说难说,我不知是什么意思,即使是现在我还不曾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外公则笑着说,等你懂了难说难说,也就会说难说难说了。
爷爷看到棺材,很称心,忍不住赞道,老弟,你这手艺,不得了。
外公对着爷爷笑,抽了一口烟,呵呵,你满意就好。
爷爷看了看正在棺材头上描画“寿”的三舅,笑着说,不错。还有,这侄子也得到你的真传了。
外公看了看舅舅们,笑了笑,怎么说这也是吃饭的手艺,勉强地做吧,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你做的活,这一带都知道的,说着爷爷竖起了大拇指。
那是大伙的褒奖,外公似乎有些害羞。
我则在一边笑着说,难说难说呀。
外公则举起烟袋锅子,佯作打人的样子,这王八孙子,懂什么是难说难说。
棺材做好,晚上收工早一些,外公指挥着舅舅拾掇家什,母亲做好饭菜,父亲准备好了白酒,众人坐好之后,父亲给外公、舅舅们一人一杯倒上。外公一口下去,稍微地喝那么一小口,喝完之后用手擦着嘴巴,顺便还会抹一抹白色的胡子。舅舅们看着外公,外公笑着说,事情做完了,可以喝上几杯,放松放松。于是舅舅们开始端起酒杯,浅浅地喝上那么几口。
当时大家都不富裕,除逢年过节,难得吃上一次肉。杀一只鸡,备好饭菜后,父母怕小孩子没出息,影响外公他们吃饭,就把我们撵出去,玩一会再回来。外公看了看桌子上没有孩子,于是对我妈说,孩子们呢,一起上来吃吧,再说这桌也没有什么外人,也就不用等着了,一起来,一起来。
父母拗不过外公,姐姐们则不知去哪里玩了,我与弟弟一起上了桌子,外公会找鸡腿,放到我与弟弟的碗里,笑着说,孩儿,尝尝这个。
父亲则在一边说道,小孩子自己夹。
外公看了看父亲,笑了笑,说道,我这老头子,还是喜欢与孩子们在一起吃饭,热闹、开心,再说,他们能吃多少呀。
外公喝过两盅酒,将酒杯放下,说道,够了,吃饭。
不论父亲怎么劝,外公总是说道,喝酒是为了解解乏,活络活络筋骨,够了就好,不能耽于此。
外公从来不曾醉过,没有人知道他的酒量。不是他能喝多少,而是他从来就不曾喝多,一次两盅,仅此而已。小酌怡情,喝的就是一份心情。
月上树梢,一片银白,外公与舅舅们吃过饭,背起他们的工具回家,母亲领着我送出门外。外公则回头说道,快回家吧,家里有许多家务要收拾的。
我对外公说,每次我回家,你总是送我出村,到山口。有时我走出好远,回头看时,你还在那里站着呢。
这孩子说傻话呢,外公笑着说。
母亲与我送外公出村口,看着外公他们走上公路,慢慢地白色的大褂与那黑色的裤子看不清楚,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三
渐渐地,外公扛不动大锛带木匠匣子了,这一套标准的行头,移交到三舅肩上,院落外的柿子树,长势茂盛参天。到了秋深,木叶落尽,树上,只剩下红红的、艳艳的,敷一层轻霜的柿子。外公一边将这些柿子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一边感谢着这棵不会言语的柿树,这么多年的陪伴与馈赠。
在他想子孙的时候,就会背着一个小蓝包,里面放一些小孩子吃的饼干、点心,有时还有几块柿饼子去看他们,来我家的时候,做饭时一再嘱咐妈妈,这年头能吃饱了,能填饱肚子就好,不要太破费。
妈妈陪着外公说一些家常话,七个子女是他最大的财富,也是他最大的期待,他希望每个子女都有自己的幸福,这也是他一生最大的负累。牵挂太多,将外公紧紧攀附住,有时自己的力量有限,有时听到他的感慨,老了,不服老不行呀。
后来,四个舅舅分家了,外公的院子分给了二舅,外公跟着小舅,搬到一个新家。年少的小舅,追逐着他的梦想,很少在家,因此一直不曾婚配,这始终是外公的一块心病,等到外公去世,也未曾见到小舅成家。小舅成家时,外公已去世多年。
母亲一再说,在外公离世之前,一直自责,自己能力有限,小舅还不曾成家,连累到孩子,耽误他们的前程。怕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羞见外婆,没能满意地完成她交代的任务。
我有时想,这老头太过于普通,普通如山里的树一般、平凡,平凡到不会有人给他过多的关注。顽强如那棵柿子树一般,在贫瘠之地硬是顶起自己一片天,虽然个子算不上高大,可以庇护着自己的子女。在别人看来,这爱算不得伟岸,刚好抚育着自己的亲人,这情不算太暖,刚好可以温馨着自己的子孙,言行不是太耀眼,只是按照自己的内心,自己尽心地做着,影响着自己的子女,做一个本分的、不图虚名的、勤恳的人。他所要的,就是子女都开心幸福。再多一点的话,子孙有空去他坟头上,烧几张纸,碎碎的说几句话,告知他们的生活,让他在地下不太过于凄凉与寂寞。
再后来,二舅因病而去,院子分给了表弟,表弟出去务工,很少回家。少了人打理,柿树竟然遭了虫害,虫子渐渐多了起来,这树病至深处,一幅老态。有一房产开发商为了建优雅小区,山水盛美之地,外出寻找古树,结果看上了外公家的柿子树,花了一千块钱,将这棵树买下。到了这把年纪,柿子树却如人一般,进了城,去异地开始自己的生活。
梦里回乡常梦柿树。我发现,在我内心深处,有那么一棵树、一个人,牵盼着我的思念与乡愁。或许那美丽的柿子树,在某一个小区,经过打理,虫害已愈,姿态更夭矫,多年之后,会成为某一个人乡思的代言。
也许离开了自己生养的那一片土地,这树如我一般,会患上浓浓的思乡病,想念那成堆的山,那成片的树,那层层叠叠的院落,那与他谈心的秃顶老人,那些顽皮讨厌的孩子,那清澈如水的晨风明月,那美轮美奂的蝉鸣蛙唱,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谨以这些文字怀念那棵柿子树,怀念我的外公宋德厚。
来源: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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