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ka 发表于 2010-8-2 20:16:46

史上最干净的爱情

  第1部分
  简介及书评
  关于《山楂树之恋》这本书
  原生态真人小说
  小说《山楂树之恋》,故事异常凄美,来自一个女人的亲身经历,被称为史上最干净的爱情:
  静秋是个漂亮的城里姑娘,因为父亲是地主后代,家庭成份不好,文革时很受打击,一直很自卑。静秋和一群学生去西村坪体验生活,编教材。她住在村长家,认识了“老三”。老三喜欢上了静秋,很喜欢,静秋怕他欺骗她,起初常常躲避。英俊又有才气的老三是军区司令员的儿子,却是极重情谊的人,甘愿为静秋做任何事,给了静秋前所未有的鼓励。他等着静秋毕业,等着静秋工作,等着静秋转正。等到静秋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老三却得白血病去世了。那时候,1976年,老三他还很年轻。
  清新明亮的场景和不断涌现的揪心细节,使该小说具有原生态小说不同凡响的魅力。它在亲历者充满悔意的反复追忆下,呈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完美情人”,令所有女人魂牵梦萦。
  传奇之书
  小说中所述的老三死后,1977,原作者(我们叫她静秋吧)已经顶职参加了工作,在L省K市八中附小教书,此时她开始写作这完全属于她与老三的回忆录。后来,她把老三的故事写成一个3万字左右的小说。十年后,静秋离开K市到L省的省会去读书,再后来她妹妹出国,妈妈和哥哥相继移民,家里的东西都扔掉了。那篇退稿,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但这篇写在一个日记本里的回忆录被她妈妈保存下来,带到了加拿大。
  2006年,恰是小说中主人公老三逝世三十周年,静秋将三十年前的回忆交给了好友艾米,请她写成小说《山楂树之恋》。故事的纪录者是艾米,但对话大多是静秋原文中的。写成后,贴在海外文学网站上,看到结局,所有人泪如雨下,在几个月内迅速成为海外同龄人追捧的“网络时代的手抄本”,形成庞大的海外“静秋粉丝”群。
  中国情圣
  《山楂树之恋》,是一个女人用三十年时间追思而成。每一次追忆,都令其早夭的情人更加具体,这特殊的“写作”塑造了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中国情圣”(苏童语)。
  《山楂树之恋》的爱情故事所发生的背景是文革后期,而那特定历史阶段,应该永不可再有,这样的爱情,也如王蒙先生所说,“但愿不再有”。但《山楂树之恋》毕竟出现了,因此成为一本“空前绝后”的中国式爱情范本。
  所有女性都会为之哭泣。
  它不仅仅将为女性读者钟爱,亦将成为“中国式爱情”的典型研究材料。
  它所透露出来的“干净爱情”,对于当下情爱观,有着强烈的冲击。
  “山楂树现象”
  由于服务器在境外的“文学城”等网站国内不能访问,国内绝大多数网友之前并不知道《山楂树之恋》。一天,共和联动图书有限公司的老总张小波先生参加一个聚会,偶然听到张纪中先生的夫人樊馨蔓女士和宏基伟业的总裁李明女士在热烈议论这本书,勾起了他浓烈的兴趣。很快,共和联动成为该书的图书和影视改编的版权代理。
  具有多年营销经验的共和联动图书公司,首先印制了五百本试读本,发放给文化界,影视界,艺术界名流,征求他们对此书的意见,希望从这些意见,对接下来成该书的产品形态、市场前景有更确切地了解与掌握。
  由于《山楂树之恋》是一本70年代背景的爱情小说,试读本大都送给了中年以上的文化名人。包括影视圈的姜文、张纪中、张元;媒体圈的窦文涛、赵忠祥,文化圈的朱大可、李银河;文学界的王蒙、苏童、刘心武;企业界的潘石屹、李明等人。
  《山楂树之恋》的试读本在名流圈内引起巨大的轰动,各界名流纷纷以短信、以邮件表达其所受感动。试读嘉宾中的影视界大腕如柳云龙、张元、张纪中、陆川、江苏电视台、上海电视台等,则争相抛来橄榄枝要求洽谈影视改编。艾米向张纪中开出天价10万美元影视改编权转让费,就成为一时的大新闻。
  2007年9月初日,共和联动图书公司在“山楂树之恋官方博客”上首次公布对众多名流的推荐语,立刻引起轰动,被称为有史以来最强名家推荐阵容。随后,聚集在海外网站“文学城”“湾区华人”等处的巨大粉丝群纷纷涌入国内网站,为艾米摇旗呐喊,并自得其乐地为电影版《山楂树之恋》选导演、选演员。
  无数个人博客、论坛、贴吧都在议论山楂树现象,例如搜狐名博鞠健夫在其博客刊发有关《山楂树之恋》的文章,单篇文章的点击居然达到四十多万。通过google、百度等搜索引擎,有关《山楂树之恋》的信息,以每天以惊人数量飞速增长。毫无疑问,《山楂树之恋》,已经流行。
  书评:禁欲主义获得了中产阶级的泪水
  禁欲主义获得了中产阶级的泪水
  ----对《山楂树之恋》洁癖爱情的批判
  周瑟瑟卡丘主义 诗人 周瑟瑟
  在中国人的情爱道德法庭上,情欲的旗帜永远是一面掩面哭泣的真正阳萎的旗帜,只有禁欲主义者才是崇高的真正勃起的元凶,禁欲主义者一定是最后的亢奋的发言者,他们高高在上,义正言辞,以至于到了我们这个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的时代,他们还能博得中产阶级热烈的掌声。
  长篇小说《山楂树之恋》正是一个奇怪的男人在标榜自己不与恋人做爱,而以高尚自居,而获取30多年后我们这个时代最宝贵的泪水,历史在情爱中最能反应人性的本质。虚伪得没有了性生活成了中国人过去爱情生活最伟大的历史。
  如果你非要问我:《山楂树之恋》是史上最干净的爱情,还是史上最不道德的爱情?我只想说:这是一部有洁癖的中国人的情爱史。那段极左生活中的爱情在我今天看来,既是史上最干净的又是史上最不干净的爱情。不幸的是,那样的爱情让今天的名流与中产阶级泪流满面。据悉,影视大鳄张纪中因其爱妻被这部小说感动而要改编成影视剧。影星孙俪小姐已经是泪水汪汪,她显然没有像张纪中爱妻那么老,没有当过知青,但孙小姐无疑是受过虚拟影视爱情的教育。她代表这个时代的男女为《山楂树之恋》中静秋与老三无性的纯美爱情而哭泣。
  《山楂树之恋》是一部纪实风格的爱情长篇小说,属于“知青小说”之列,并且我要说这部小说是“伤痕文学”的死灰复燃也并不为过。作者是海外不知名的女作家艾米,她充当的是小说女主人公静秋的记录者。这部小说是突然向以安妮宝贝、韩寒、郭敬明、慕容雪村为代表的时尚小说发射的一枚“催泪弹”,它正在奇迹般地让京城一帮大小名流火速翻找擦拭泪水的黄手帕。他们在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静秋与老三那样拥有纯洁、无欲的爱情?在上个世纪70年代,静秋和老三隔着厚厚的大衣,也有类似高潮的反映,但他们到死也没做爱。而我们为什么不能?多么痛苦的发现啊,中产阶级们显然被静秋与老三的无性之恋弄得做爱也不是,不做爱也不是了,对自己的乱搞而心生悔意了,恨不得回到上世纪70年代重做处女与童男。太动人啦,静秋与老三充当了中产阶级的超级爱情教母与教父,他们的故事理所当然要掀起北京城里一轮“隔着厚厚的大衣,也有类似高潮的反映”的爱情试验。
  这是一个错误百出的网络时代,芙蓉姐姐之后势必会冒出静秋这样干净的女性,连电视红人窦文涛都要“向作者原作者致敬,为了真情实感。那天锵锵我还说了这本书,严酷环境往往是动人爱情的好舞台。”老窦呀,你嘴皮子可甜啦,你是说你向往那样的爱吧?向往做老三那样的男子吧?忽又听到大头美媚陈鲁豫纯纯地说:“我喜欢、又痛恨这样的叙述,到最后还让人肝肠寸断!”欲望的车轮滚滚向前,窦文涛、陈鲁豫之名流们只能后悔莫及了,时代不同了,你们永远做不了老三与静秋。
  在世界文学史上有《金瓶梅》、《洛莉塔》这样的美好情欲小说,也有《兄弟》、《活着》这样苦难革命式的哭泣小说。而现在突然冒出这本反人性、反做爱、反欲望、反高潮的苦难爱情小说,大有要打败琼瑶阿姨、战胜欲望横流的世俗生活之势,实属一个异数。但我这个写情欲大于禁欲的小说的中年人,对静秋与老三那种误导人民群众的神仙爱情生活是反对的,我不提倡荷尔朦处于激剧上升期的80后、90后男女学习静秋伯母与老三伯父,他们是人类情爱历史中的反动者,他们是肉体的囚徒,他们是人性的罪犯,他们是情爱历史的撒谎者。不要学习他们,你们的生活充满了甜蜜的欲望,你们的爱赤裸裸,你们的性比老一辈们要甜美,要科学,要进步,这是时代的必然,这是一个伟大的和谐的时代赋与你们的情爱的使命。
  我要反对静秋与老三的病态之恋!我要呼喊情欲的细雨快快来滋润我们自由而幸福的年轻人!
  2007-9-9 中关村午后
  书评:革命年代的爱与恐惧
  革命年代的爱与恐惧
  ——评《山楂树之恋》
  中间代诗人评论家 马策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泛性时代。不必细数充斥电视荧屏的各类性暗示广告,更不消说互联网上泛滥成灾的五花八门的性想像、性行为,单表一则新闻——日前广电总局封杀四川、成都某某广播电台有关涉性节目,就足以支持这个“泛性时代”判断。广电总局措词严厉,称某某电台“用两到三小时公然谈论、肆意渲染,描述性生活、性经验、性体会和性器官,大肆吹嘘性药功能”,“内容淫秽不堪,色情下流。”……在此泛性时代阅读以革命(禁锢)年代为背景的爱情小说《山楂树之恋》,不免让人觉得,透过时代变迁,这纷扰人间的世俗之爱还得持续寻找出路。
  泛性时代爱情唾手可得,但它很可能将爱简约成性,感官很可能替换了感情。禁锢年代,爱情看上去纯洁而理想,其实,这样的爱情压抑、变态得要命,说它被革命/政治一整套意识形态逻辑所劫持殊不为过。只不过,人们通常看不见,爱情这个热烈的身体上原来还有扭曲的意识形态冰冷的投影。此所谓,爱情被革命禁锢,理想被政治绑架。再宽泛一点说,泛性时代以娱乐、消费的名义,利用强势媒体放大爱情主题,但难免有性无爱。而革命年代,以意识形态的名义,通过政治洗脑作用于爱情,因此也难免有爱无性。两者一路货色:都是灵肉分离。所以我不说革命年代的爱要好于泛性时代的爱。所以我要说这两个时代的爱都不是正道。所以啊,时代都不对,爱情都错了。
  《山楂树之恋》的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于1974年春。老三是那个年代的帅哥,静秋是彼时的美女,都是正当肾上腺素贲张、荷尔蒙奔涌的年华。有道是野百合也有春天,爱情说来就来,但是,的确,“毒草”没有爱情。
  多么可怜的静秋,多么压抑、扭曲、变态的她啊。她听到老三说出“爱情”、“追求”这样的字眼,会心惊肉跳,会尴尬不堪,这是少女的羞涩吗?既是也不是。说不是,更多的是因为,静秋在跟老三稍微亲密接触之后,都会在内心反省自己的“资产阶级情调”,羞涩于是变成苦涩。静秋家庭出身不好,是地主的后代,她早已学会遵循革命主题思维、行动。革命/政治议程操控了她的精神,她时刻自觉地在灵魂深处“狠批私字一闪念”(小说中尽管没这么提,但它是当年触及灵魂的时代风尚)。对高中女生静秋来说,革命更多地以学工、学农、学军、学医等方式展开,但行为的每一个环节都得“政治正确”,这是头等大事,否则势必断送前程,还可能危及她成分有问题的家庭。静秋可是一直紧跟时代风尚要求上进的好学生、好女儿。关于爱情,当年“政治正确”的表述应该是,“谁跟谁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之类。静秋中了意识形态的毒,时代语境规制了你:你要是不中意识形态的毒,你本身肯定沦为时代的“毒草”。静秋的爱无力:无力穿越禁锢年代。她和老三的爱情无法不陷入囚徒困境。压抑、扭曲、变态的首先是意识形态本身。在革命和生活之间潜藏着深刻的恐惧:人对意识形态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又适时转化为对爱情的懦弱。
  意识形态无时不在。就说俄罗斯经典民歌《山楂树》,那可是为50年代的过来人所钟爱,而50年代为中苏蜜月期,初生的共和国天空无比明丽。到了静秋的70年代,中苏交恶,《山楂树》也可能成为政治压抑的象征,静秋还是偷偷跟一学俄语的实习老师学唱的。在《山楂树》的歌唱中,一个少女爱上两个工人小伙子,他们在山楂树下约会,但少女无从取舍,因此向树发问。静秋爱上了老三,却囿于革命语境,只能向政治求助。这是主导静秋的行动能力。倘若按照能量守恒定律,我们也可以说,可怜的静秋,她爱的能力实为政治能力所转嫁、挟持,政治激情模仿、借助她爱的激情大行其道。再说静秋对生理卫生的无知。我不能断定1974年是否出版了曾经风靡一时的生理卫生科普小册子《性知识漫谈》(说它风靡一时,是因为一代人曾经把它当作黄色作品阅读,因此掌握了性知识那不过是它的副产品),但我敢说,即便是已出版了,静秋也能做到自觉地不去读它。而母亲不进行适时的性教育,也是时代语境压迫所致。静秋显得如此可笑。可笑的还有,那个时代,女性身体以端正笔直的板儿身材为美(这符合清心寡欲闹革命的要求),最好身体往墙上一靠,就能跟墙严丝合缝。如果胸脯或者屁股顶着墙,那叫一个“三里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让人出鼻血的前挺后翘S型),“丑死了”。静秋不幸就长了这么一付丑死了的魔鬼身材。这让她痛苦于自己不革命的长相。好吧,这一切都是政治惹的祸。恐惧得以扩散。意识形态囚禁了身体,静秋不仅可笑、可怜,亦复可悲。爱情这回事,实为静秋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再来说老三,这个省军区司令员的儿子,一个富有诗意的青年。他予静秋百般关爱,这符合爱情原则。他的不幸,在于无能将静秋从意识形态一途上扭转方向,他爱青春的静秋,也爱革命的静秋,这爱的确有点累。更大的不幸是,白血病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于是最让人心碎的一幕展开了。
  在老三不久于人世的时刻,在他向医院护士借来的房间里,他和静秋同睡在一张床上,彼此用手互相“看”对方的身体。老三想带静秋一起“飞”,但却演绎成一起折翅事故。老三可以大汗淋漓,可以让精液流在静秋手中,却不可以做爱,不可以遵循他们热血青春的身体意志。爱情主题中应有的自然属性被取消,本能在此缺席,生命激情和冲动一起不在场。借来的房间不是伊甸园,静秋不是夏娃,拒绝偷食禁果。他们的行为如此干净,尽管干净不似子夜修女的床单,却也犹胜护士的白大褂。这是为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理吗?是小说作者要暗合《诗经》年代为爱情话语规定的中正品格——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怨”吗?应该不对。其实不难理解,站在老三一边,因生命垂危,不忍心让静秋日后独吞失去处女之身的恶果,道义在此获胜,作为读者大可为老三大唱赞词。站在静秋一边,她似乎有完整交出身体的意愿,但必须承认,隐隐然,意识形态依然作用于她的内心。而老三也不可能在此破坏静秋的政治意志。此刻,恐惧最终战胜了爱,革命压垮了身体。到此为止,我觉得作者抡圆了贯穿小说始终的爱与恐惧这一隐秘而又复杂的的逻辑。
  透过《山楂树之恋》这一革命年代的爱情叙述,我其实并无好言相赠,我不愿意把诸如纯情、高尚、理想之类的赞词赋予老三和静秋。正相反,我一直在谈论压抑、扭曲、变态,一直在谈论一种令人恐惧的意识形态对身体意志和自由生命意志的伤害。它导致的伤害究竟有多深?它钳制人的内心,并进一步强化内心,形成内生机制,在内心制造恶性正反馈,让人以单向度的政治、革命思维面对真实生活。不要忘了,老三的司令员父亲曾经也被打倒过,而作为一种家庭保护性措施,老三在认识静秋之前,曾经还有过“政治联姻”。在我看来,《山楂树之恋》实为一出爱情乌托邦。老三和静秋都是革命年代的可怜人,当老三埋葬在西坪村那棵山楂树下,时代进入到1976年。没多久,静秋的生活跟随这个国家一同好了起来。当然,尽管,我们说老三和静秋可怜,说他们的爱情话语是一种政治话语模仿,但小说作者艾米并没有着控诉那个年代的革命意识形态,但又分明让我们领悟到了这一点。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最少作者没有把《山楂树之恋》书写成“伤痕文学”。
  也许,在此有必要提到王小波的杰作《黄金时代》。同为革命年代的爱情叙事,但知青王二和陈清杨没有恐惧,他们沐浴着亚热带的山风快乐
  野合,阔大的芭蕉叶撩拨着他们的“伟大友谊”。他们甚至把遭受批斗示众(“出斗争差”)也当作爱情的狂欢之旅。他们一举穿越了禁锢年代,让爱情真的飞了起来。禁锢的美学价值就在于对禁锢的反抗,在禁中取乐,然后颠覆日常经验世界。再然后,自由如野马脱缰。美学就此获得反讽能力。相对于王二和陈清杨的“黄金时代”,老三和静秋的“山楂树之恋”,只能不幸名曰恋在废铜烂铁时代。这当然可怜。
  “世上有没有永恒的爱情”,《山楂树之恋》似乎还有心让人重新思考这一宏大命题。显然作者艾米没有交出答案。答案可能是灵肉和谐,它可能永远存在于有能力穿透现实生活的文学求解中。但是,作为静秋的原型人物,在老三逝世30周年之际,有心拿出当年草就的爱情回忆录外加今天的口述,交由作者艾米重新叙述,这就足以表明他们彼时的爱情依然值得久久凝视。对当事人而言,这是不能释怀的真实纪念。对读者而言,毕竟异质于我们时代的特殊生活也值得一读。
  欢迎从无爱的泛性时代回溯到无性的革命年代。
  书评:一个不完整的真实女人
  一个不完整的真实女人--读《山楂树之恋》80后绝望女人 夏果果一段恋情要怎么样才会是完整的,一个女人要怎么样才是真实的?这个问题在我了解了男女之爱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始终没有答案。
  一趟北京之行,我带回了一本书,也带回了一个女人锥心的疼。我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去看《山楂树之恋》,得出的结论是,我的泪腺新陈代谢真的很发达,这不是一个80年代女子的疯狂爱情,却让我这个80年代的女子哭的疯狂。
  事实上,女人的感情从来不分年代的,只不过可能因为年代背景的不同而选择的方式不一样,但是隐忍和激烈一直存在于每个女人的内心。
  书评:当爱还在扎劲时
  当爱还在扎劲时——写给《山楂树之恋》
  逃之11
  说实话,我最不爱看的,就是爱情故事。这源于我从小不爱看电视连续剧,凡是对有剧情的东西特别排斥,所以后来我写的小说,都是电视剧的反面教材。
  因朋友之托,开始打足精神看这部新出炉的长篇爱情小说,讲的还是我没经历过的我父母那个时代的事情。我先是把序言和后记看了一遍,觉得行文的语言风格我是十分喜欢的,因为很朴素,我最受不了安妮宝贝式的那种言情小说语言风格,未免太脱离生活了,或者说,太脱离老百姓的生活了。更重要的是,我这个人,特别的不“浪漫”,所以我喜欢直白的小说语言,至少这一点,我对《山楂树之恋》是好感很重的。不过说回来,里面讲的内容,确实是提不起我巨大兴趣的。在我印象中,我既不喜欢杜拉斯所描述的疯狂而绝决的爱情,也不喜欢村上春树故事里离奇的冷感的爱情,我唯一稍微喜欢点的关于爱情的描述,是米兰昆德拉的那种,他把男女关系分析的很透彻,也未免有点太残酷,而那种残酷或者说酷,又是十分冷静而克制的,它没有“绝望”的气息,它是第三者平静的分析问题的结果。在《山楂树之恋》中,既没有杜拉斯那种,也没有村上那种,更没有昆德拉那种,所以导致我既不反感它,但也不迷恋它,甚至我很难把它当小说来看待,鉴于我的小说概念和这种估计会成为畅销书的小说概念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只好把它当成电视剧剧本来看,并且估摸着作为电视剧专家的我的妈妈大人,多数会追看这本由小说改编而成的电视剧的。电视剧要具备的要素,也就是它们凭什么去吸引广大的中年妇女,我觉得无外乎“扎劲”二字。“扎劲”是上海话,意思大致是很吸引人,很带劲……只有那个故事够扎劲,才是好看的电视剧,反之则可能发展成为严肃小说或其他,哈哈!
  这个道理放到爱情或者爱情故事当中,也是成立的。爱只有扎劲的时候,深陷其中的双方,无论男女,男男,女女,那才是劲头十足的,等那爱不再扎劲,大家可能有的忙赚钱去了,有的忙政治去了,有的忙孩子去了,有的忙皈依去了。《山楂树之恋》里的静秋与老三的爱情,就是处在“扎劲”里头,而且幸运的是,扎劲还没结束,他们也没得到什么正果。这就是为什么静秋还能写回忆录来回忆老三这个男人,而如果他们真的有了“结果”,她也就不会去写什么东西了,因为那个时候,爱情肯定已经不扎劲了,不再扎劲的东西对于一个非小说家的普通人来说,没有书写的价值,而真正的小说家会去写那些已经不再扎劲的东西,但企图去发现之后的意味深长的东西,但这肯定不是本书的企图心范围内的事情了。至于故事发生的特定的时代背景,我对当时的人和事都是有所耳闻的,所以除了会心一笑外,并不觉得有多么的稀奇和令人费解。所以真要我从一个“80后”年轻人的眼光来看待那个时候的男女之爱,我是看不出多大区别的,我并不关心一些表面的东西,深入进去的话,男女关系从来都是那么回事。这也是为什么昆德拉描述的男女关系很难感觉到它的过时,很多小说可能也是几十年前的故事,但我读起来就觉得发生在现代,因为他关注的就是本质的东西。
  最后,我对该书的前景非常看好,因为我的眼光和口味是热门电视剧和畅销书的反面,要是我看得很扎劲的话,那这个故事就钱途堪忧了,幸好,我看的不怎么扎劲,但主人公爱的还是很扎劲的,主要是我对扎劲的东西恰恰是最扎劲不起来的。80后大概都喜欢与众不同吧,我尤其爱好这点。
  书评:没有金钱与性的爱情什么样
  曹红凯
  在当今这个速食+物质的年代,一提到爱情,与山盟海誓相伴的总免不了有房子、票子、车子,经济基础已成为人们恋爱择偶的重要参考条件,同时,随着人们观念的开放,性也成为男女交往中的一种手段,一种需要。现在的人恐怕已经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金钱,没有性,一份感情能维持多久。对这个问题,《山楂树之恋》给出了一种回答,尽管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现代,但至少告诉人们,只要有爱,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重要。
  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我们父辈那代人身上的故事。一联想到这个年代,我们脑海中出现的往往是革命高于一切、红色婚姻,一对对男女因为革命需要生活在了一起,每天想的都是为革命做贡献,每天的对话也都是板着面孔大谈工作,爱情似乎被忽略在了一边。而这个发生在山楂树下的故事却让我们对那个年代的爱情有了全新的认识。从某种角度来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说话做事很难完全依照自己的心意,很多人的心理多少都有点扭曲,已经不太敢甚至不太会表达自己的心意了。在这种情况下,老三的“真”才更加难能可贵。他偷借给静秋外国名著,帮她代写教材,想方设法帮她买冰糖,帮她一起打零工,他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都带有鲜明的那个年代的烙印,又无时不流露出浓浓的情意。这样的行为在今天看来简直有点太小儿科了,但我想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这已经是老三所能做到的一切了。也许这种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中所流露出的“小资情感”更加让人刻骨铭心,更显得浪漫温情。
  人们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金钱在维系两人的感情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在这本书里,尽管老三的家庭条件比静秋好很多,但他从不敢在静秋面前炫耀自己的家庭,生怕这种炫耀会玷污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于是只能三番两次托长芳、长林代为转交他为静秋买的东西或给她的钱。而静秋对他送来的东西的态度也十分坚决,即使为了妈妈而不得不收下,却不停地找机会打零工,甚至是连男人干得都吃力的“挑砂”,为的只是能用一己之力让妈妈和妹妹过得好一些,她从未想过老三优越的家庭条件可以给自己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金钱在静秋和老三的心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有它不多,无它不少。联想到现在的爱情与婚姻,人们往往会给爱情加上很多其他的筹码,其中金钱是不可或缺的一条,甚至很多情况下,金钱的多少已经取代了爱情,成为恒量感情的第一标准,左右着两人的聚散分离。没有金钱基础的爱情很多时候从根上就被排除在候选人之列。尤其对于很多女孩来讲,找一位事业有成、有房有金的成功人士是享受荣华富贵最便捷可行的途径。难怪有越来越多的男孩会感叹做男人太难。不可否认,在社会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各种诱惑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难以抗拒,人们追求物质上的丰富是无可厚非的,但感情毕竟是一种心理感觉,再多的银行存款,再豪华的轿车,再天价的豪宅,换来的只不过是视觉上的短暂满足,如果没有一份真爱陪伴,当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内心的无助与空虚会更加真实地暴露在黑暗之中。每当这时,恐怕有许多人渴望再能回到那个单纯的年代去吧。
  书中另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情节就是静秋对性知识的懵懂和由此引发的一连串联想与误会,其中老三与静秋最后一次见面最让人唏嘘。老三失踪后,静秋误以为老三“得手”后就跑掉了,是个不负责任玩弄女性的人,于是认定老三是个“花花公子”。直到女伴魏玲来找她帮忙,她才知道错怪了老三,但这时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她没能在老三身边陪他度过最后的岁月。诚然,静秋的“无知”是当时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但最难得的是,老三是懂这些知识的,但他并没有因为静秋不懂就欺骗她,利用她,即使自己忍得非常辛苦,却始终不越过最后那条底线,因为他要把她“完整地”留给她的丈夫。仅凭这一点,我们可以说,老三是个高尚的人,他付出的是“大爱”,而不是狭义的“小爱”。而老三这种心无杂念、不求回报、只求付出的做法,在今天看来有些不可想象。别的不说,如果一个男人与自己心爱的女人深夜共处一室,裸裎相对,而且女方也愿意,有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自己呢?
  小说里的老三是个接近完美的男人,他善良、乐观、痴情,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爱的人着想,相比之下,静秋显得普通了一些,我总觉得,静秋应该给老三更多爱的回应,能够在老三有限的日子里给他更多的关怀。但这就是生活,永远没有后悔药可吃。尽管我很清楚这一点,但看完小说,还是为老三的过早离去伤心不已,总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转念又一想,虽然老三与静秋只相处了短短的两年时间,却给静秋留下了一笔可以回味终生的感情财富,让静秋在心中始终为他留有一席之地,这已经让人羡慕不已,毕竟有多少人能拥有一份终生难忘的感情呢?再退一万步讲,假如老三没死,并且与静秋组织了家庭,身陷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包围之中,生活日渐平庸,我想这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小说的结局吧。无论如何,静秋被人这么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回,作为女人,这一辈子也值了。
  书评:一种久违了的感动
  历史小说家 子金山
  很久以前就听说,文学创作有两大主题永不过时:爱情与死亡。
  其实这两个不相干却又亲密的靓词就是在简捷而又概括的总结人生的真谛,被文学家们宠爱的原因极为简单:能引起每个人的共鸣——试想,有谁不愿品尝爱情?有谁能逃脱死亡?
  人们最易被爱情感动,更易被死亡震撼!把二者淋漓尽致的融化于同在同一部作品中,能给人的是什么?当然是感动中的震撼,又或是震撼的感动!
  这就是《山楂树之恋》给人的感觉:一种久违的感动。
  自古有句: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山楂树之恋》里那个名叫静秋的女孩子和男孩老三演绎的爱情与死亡之绝唱,实在是在我眼前引爆了一串效果绝佳的另类“催泪弹”!
  借用该书中的一句话:男儿不兴流泪,还不兴为自己的感动而流泪么?
  这出现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一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拉开了序幕:十年浩劫中的人们多数都是疯狂的革命圣徒,每个人几乎都是革命暗箭的拉弓者,并且都兼职着革命的靶子,经上下三代九族严审之下,哪一个家庭没有有缺陷?有文学天分的女主人公静秋漂亮也没有用,祖上圈地太多,成为了被打压的鲜活靶子是必然结果。
  城里姑娘静秋在劫难逃了,这大约是其自卑的源头,因为自卑,静秋在与军区司令员的儿子老三(孙建新)的交往中陷入尴尬,爱与理智开始碰撞出了惊心动魄的火花!
  虽然英俊、才气俱佳的老三情深意重,甘愿为静秋肝脑涂地,但是,命运在哪个畸形的年代总是爱开善良者的玩笑。
  “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个月,我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岁,但是我会等你一辈子。”,多么可称为经典的爱之誓言!
  但兑现誓言的却是令人心碎的恶梦:他经历了等待静秋毕业、工作、转正许多的无奈的欣喜之后,白血病!这个臭名昭著的凶手竟使爱的主体——他自己魂归天堂。
  从相恋到执手相看泪眼,作者笔下的情感纯真无瑕,老三撒手而去,他们一直在告诉我们什么是爱,什么是没有跨越性的红线的真正的爱,这就是从爱情走向死亡之旅途全部。
  也许这就是中国式的爱情,含蓄,温情,在不显山露水之间,却在写生内心的热烈;默默地为爱着的人做着一切,无怨无悔,解释着爱的本质:爱就是付出,就是把为所爱的人付出作为自己的幸福。
  这才是真正存在的毫不利已,专门利(爱)人。
  但真正的人生开始起步于一个视虚假为伟大的年代,烙上历史烙印的悲剧结局便让一切真爱提前归于死亡,这时候,谁能分清两眼的酸痛是源于爱情还是死亡?兴许是二者合力的结果。
  曾经感动过我们的爱情故事数不胜数,但如此揪住读者心尖的却不多见,这是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中国的《简爱》!
  可能现在的人们难以想象两个爱着的男女睡在同一张床上,却还能保持着爱的纯真是不可思议,可能现在的人们会觉得他们傻的可怜,可能没有人去想,这是才是爱的最高境界!甚至用“最高境界”这个词来形容都显乏力。
  现在“新人类”们怎么会理解这些?这里的爱与性无关,这里只有爱的感动,爱的震撼,爱让性失色,爱让痴伟大,爱让死亡低头,爱让世俗走开!
  《山楂树之恋》之所以能让人体会到久违的感动,是因为它的真实,是因为它在嘲讽现实:曾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义愤填膺道:这所大学里没有一个处女!他是否偏激姑且不论,但他指出了一个现实:今天真爱还存在吗?
  从该故事网载的日点击过万这种现象看,我们还没有失去希望,小说的主人公在感动我们的同时,也在告诉人们:今天不乏向往真爱的人们。
  让我们忘掉那个政治**文化、变成娼妓的文化压抑人性、失去理智的人性压抑真理的岁月吧,那是过去的昨夜,现在毕竟天亮了许多,我们的前方不乏曙光!
  《山楂树之恋》给了我们真实的感动,作者以朴素的叙事风格描述动人心弦的情节,掩藏在字里行间的是书中人物的心灵世界,更是作者自己真挚感人的情怀。
  谢谢艾米的文字,谢谢令人难忘的《山楂树之恋》。
  书评:最干净的就是最变态的
  80后作家 春树
  最近在网络上流行起一种“山楂树之恋”,以及号称“史上最干净的中国式爱情”,这些概念皆来自一本据说在网络很火的、刚刚出版的小说《山渣树之恋》。冲着这些网民的热切劲儿,我找来小说,看完了。
  小说的故事背景是文革时期,故事内容也很简单: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相爱,女的保守、提防,一直没有让男的得手,等到女的彻底信任那个男的并欲献身于他时,男主人公却患白血病死了。挺可怜的。
  但问题并不在于后来这个女人有多么懊丧,也不在于此事是否如作者所说是真人真事,而是在于:这本小说里什么都有了,惟独却没有“性”。当然这并不值得惊讶,因为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过,我也理解这是那个特殊时代所造成的特殊结果---但是,凭什么说没有“性”的爱情就是“史上最干净的爱情”?
  一句媒体策划的宣传语,暴露出来的却是隐藏其后的某些人的心态与嘴脸——对人性的压抑与扭曲,居然可以被用来赞美了!
  于是,老三和静秋这一对小说男女主人公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猩猩,被新世纪的人们轮流参观,参观完后,一边继续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成果与自由的性生活,一边却意淫着“那个时代的纯真”。于是,那些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他们自打进入新世纪后,就开始骂骂咧咧,看不惯这也看不惯那,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借由老三和静秋这一对虚拟的道德偶像,重新占领社会舆论的制高点,至少可以重新自我感觉良好地再欺骗自己一次,找到诸如“青春无悔”这类屁话的理由——真想问一句:你们丫有青春吗?
  我看,这本小说的宣传语不如改成“史上最变态的爱情”好了。因为两个形容词的背后,映射出的正是一代人的落伍与另一代人的进步。
  书评:警惕不开花的山楂树
  作家 陈岚
  最近,读书圈子里有股暗流,大家逢上就问:你读了没有?倘若恰好是没读的,问者就洋洋然露出遗憾的口气:啊!你居然都没读山楂树之恋?
  有人把这本书从MSN上发给了我——据说还没正式发行就已经大热——好象被微波炉烤过似的,而且是在一大群不同背景不同口味的文化人当中滚得炙热,走到哪,都听到牛人在牛烘烘地夸这本书,于是,我终于不能抵挡好奇心,就象当初不能抵挡伪小资的潮流,也买了本《挪威的森林》一样,读起了《山楂树之恋》。
  据说这本书是以70年的纯情、纯爱、性压抑为卖点的,情哪、爱哪、性哪都是人爱看的东西,所以我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严格来说,作为一本小说,它简直缺乏最基本的叙事技巧,所以看过两章后,我没有当作小说来看,而是当作一本隐私纪实,一本记录三十年前前辈的青春期生活的性心理报告,这么一看,那么这本书也就基本能看下去了。
  唯一看不下去的地方在于——性心理报告报告得很不充分?????……没有真刀实枪的部分,太多的隐晦,太多的掩盖,太多的纯情。一对美丽的男女,在一个高度窒息、全民互相警惕的时代里,遭遇在彼此的爱慕中,两人争取了很多很多机会单独相处,但由于女孩的自重自警,和男孩的爱惜尊重,两人衣服也脱了,其手也上下了,一个被窝里也滚了,却最终什么都没发生,女孩依然全身而退,而后男人得白血病死去,让这份爱情终止在处女膜前。
  没有性的爱情未必惨绝人伦,但肯定是有缺憾的,爱情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两性的吸引和爱慕,荷尔蒙蠢动后在脑垂体里造成的幻觉——然而生命本身在我来看就是一场幻觉。在这场幻觉当中,存在,才是唯一的瞬间真实。
  很少有人性能够抵挡得过瞬间的真实。
  古往今来,在礼教森严的古代,因为男女大防的缘故,少男少女甚少得见,于是,偶尔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托付终身,迫不及待地就做下那事,古代白话小说《醋葫芦》里写得甚好,借媒婆之口道:哪一家黄花闺房的马桶里不曾淹过死孩子!有甚要紧!
  而倒过来,在21世纪忽然看到这么一本讴歌无性纯情的小说,我不得不搔头了。它这是在给消逝的时代树一面镜子,还是给自己全身而退的处女爱情写贞洁牌坊?
  要说是给时代的压抑树镜子,明显它的社会记录不够真实,不够全面,浓墨重彩地描写自己对性的抗拒、排斥和一无所知倒是充满喜悦和自负的。反复至少三个章节里,是在写自己纯洁得象一张白纸,好比拿破仑后来娶的那个公主妻子——从小儿养的宠物都是雌性的,纯洁得象个白痴。而且,更要命的地方是在于,作者沾沾自喜地把那个男人一再地忍受了性压抑,和她同床共枕,让她帮助他完成**后,依然没有碰她的处女膜的高度克制,是一种高度的责任感——也是一种最高纯度的爱情。
  不开花的山楂树??????才是美的。
  这样一本书忽然间的大流行起来,80年后的少女们都流着酸涩的眼泪,向我推荐这本书,郑重其事地说:诺,这才是爱情呀。
  爱情需要对肉体的高度蔑视,才能获得证明么?
  这对肉体的高度蔑视底下,是压抑的、扭曲的、畸形的人性。这些年大家看多了肉欲横流的小说,总觉得中国人的道德在沦丧,于是忍不住就开始呼唤“纯洁”??????典型的小爆发户心态,才吃了两天老米饭,就打着饱嗝到处跟人说:哎,还是糠皮里的维生素丰富。
  滥觞的性不是真爱,但相比较起来,彻底隔绝的性的爱情,更为邪恶。而讴歌这种爱情,把它抬到至高无上的位置,是对正常的人性的嘲弄、否定与践踏。
  警惕这种我爱山楂不开花的老调卷土重来。
  书评:为何我们总是神话爱情
  80后诗人 小说家 离
  有时,当我们以为自己在谈论爱情,其实却并不知道我们的谈论已经偏离了爱情的主题,或者将爱情带入了另外一个范畴。例如有时,我们谈论的是责任(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牺牲(爱情就是付出)、悲伤之美(真爱是求之不得的那唯一一次)、带有时代特征的道德准则(只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文学式的幻想(遇见100%的那个人)、自我感动(只要爱他就足够了)。我们以为这些都是爱情的必要条件,并且不断的补充着更多的条件,用它们“塑造”出了一个爱情的理想模型。换句话说,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往往谈论的是那个尽管实体依然模糊不定,却由于人们日复一日的雕琢而成型了的“爱情”,实际上也就是,爱情的文化。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那个时代的爱情”与“我们时代的爱情”之分。说到底,是文化的区别造就了爱情的区别。而爱情本身,作为一种自然的、自发的情感,其内涵实际上从来没有变过。但爱情,正有如许许多多无法言说的事物一样,有一种发自其内部的,需要被述说的诉求。就是说,人们往往习惯于试图定义那些无法定义的事物,反而却使这事物本身变得更加不准确,更加虚幻,甚至变成了另一个。
  《山楂树之恋》正是让我再一次看到了这样一个过程,一个爱情再次被神话的过程。当人们感叹于那个遥远年代的单纯与执着时,多半忘记了时代本身的客观存在,以及因时代而必然产生的种种。有人发出感叹,认为我们的时代普遍缺乏真爱,认为那样的爱情只可能发生在那样一个单纯的年代。但没有人发觉,这样的逻辑建立在一个值得怀疑的基础之上,即,纯真的爱就是真爱吗?那么,什么样的爱是纯真的爱?我们可以对“纯真”下很多的定义,比如柏拉图式的有爱无性(可是性本身难道是肮脏的吗?),比如执着(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到底是因为爱,还是仅仅由于执着?)。
  这些问题我们不敢深思下去。因为人们永远都需要有那么一个美好的景象高高在上,需要一个精神诉求。每个人的精神诉求尽管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同,但爱情是最起码的理想,似乎也是实现起来最简单的理想,以至于一次自我感动就可以达到。因此人们自然也不敢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老三和静秋的爱情,是那个年代的文化背景下的必然,而其中的偶然因素不过是,老三死了。于是,这样的故事几乎符合了人们对于爱情的所有想象。所以人们忽略了故事中的必然性(因为那多少有些无聊,甚至破坏气氛),而深深铭记住那一点偶然。
  这样的偶然往往是人们重新勾画与想象整个故事的基础。因为如此,人们才得以赋予所有的爱情故事以感伤与凄然之美。但“美”却并不是故事本身生而具有的。当我们在强调“美”的同时,实际上正在曲解爱情。而类似“相爱的男女不发生性关系是爱情的最高境界”这样的说法不能站住脚跟,因为其本身所包含的道德因素与贞操观就已经背叛了爱情。同样,比较一个时代的爱情与另一个时代的爱情之不同,也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假使世上所有的男女都变成了梁山泊与祝英台,或是老三与静秋,爱情之“美”也仅仅,并且永远发生于人们的想象之中。
  书评:中国情圣诞生记
  华秋 70后诗人 小说家
  去年看到一个海外女华人作家六六的《双面胶》,一口气读完;今年又读到两个海外女华人,“静秋”和艾米,一个提供亲身经历的回忆录,一个动用作家才能,写成《山楂树之恋》,也是一口气读完。
  《山楂树之恋》故事非常简单,没有任何悬念:静秋是个漂亮的城里姑娘,因为父亲是地主后代,家庭成份不好,文革时很受打击,一直很自卑。静秋和一群学生去西村坪体验生活,编教材。她住在村长家,认识了“老三”。老三喜欢上了静秋,很喜欢,静秋怕他欺骗她,起初常常躲避。英俊又有才气的老三是军区司令员的儿子,却是极重情谊的人,愿为静秋做任何事,给了静秋前所未有的鼓励。他等着静秋毕业,等着静秋工作,等着静秋转正。等到静秋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老三却得白血病去世了。那时候,1976年,老三他还很年轻。
  静秋,这个善良、戒备,又有些傻乎乎的女孩,从头到尾,爱老三,却不放心老三。她不断出现的疑心病,可以逼到人自杀。而老三,逼迫之下,是预备了要自杀的。直到三年后,他真的让静秋放心了,因为他得白血病死了。这时候我能想像,静秋心中的那个悔啊!
  一定是这后悔逼迫原作者(仍然称之为静秋吧)在1997年写成回忆录,再是这后悔逼迫她在2006年(据说是老三死去三十周年)找到作家艾米一吐为快,请艾米写成了这部小说。
  恋爱中,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真诚超过对方,常见的用语是“我爱你要多一点”,因此生出疑心。为什么总有个多一点少一点的区别呢?因为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吧。但所谓自我,也由来自当时社会的各种经验构成。我们自以为在进行自我判断,其实也就不经意地使用着不同的社会经验而已。一个很坏的社会,必然都是一些有问题“自我”。当时分阶级讲成分,人一生下来相互间就无法对话,又非要捆绑在一个理想上挣扎。疑惑、嫉妒、斗争、使坏,等等,人际关系总的就是以“假设别人是恶的”为基础,做任何契约都以设防为重点。静秋作为一个社会中的弱者,戒备和疑心也很自然,符合当时常识。
  然而爱情之所以值得向往,其本能就是要不断接近对方。爱情有火焰,要一点点烧掉两人间的不信任,直到完全、彻底地相互融合。那也够久了,等静秋可以脱光衣物,与老三上床依偎,预备享受激情时,已经三年后了,而老三也濒临死忘。
  还是后悔:“为什么当时不能勇敢一些?”
  左是后悔,右也是后悔,作为一种非理性的情绪,后悔支配着静秋总忆起老三的好。老三长得好,老三心肠好,老三受了委屈不埋怨的好。甚至,三十年后,老三的身份,军区司令员的儿子,这个令当时的静秋最放心不下的东西,也成为老三特有的贵族意味了。
  她柔情满怀,她歇斯底里,她悲痛欲绝,三十年不能释怀。这种因执着而生的写作,你受感动的不仅仅是小说本身。
  一个早夭的情人,(但愿他安息),他被追忆长达三十年,在追忆中被虚构。最后,在中国文坛,终于出现了一个女性心中完美的“伟大情人”。难怪作家苏童惊呼:“老三太完美了,简直是中国情圣!”
  各界名流点评
  各界名流:“山楂树之恋是纯真初恋的代名词”“山楂树之恋”,每个人纯真初恋的代名词当共和联动印制试读本,寄发给各界名流。这些智识颇高,眼光挑剔的名流们无不为之动容。才高八斗,性格豪爽的莽汉主义诗歌流派的旗手李亚伟认为:“书中主人公的心理情况,与我们每个人的初恋非常相似。从这个角度来来看,所谓的山楂树之恋,就是超越时代的纯真初恋感情的代名词。我们这些60后的老山楂会感动,70后80后的小山楂也会感动。无论老小,那种酸甜交错,悠然泪下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史上最强推荐阵容,各界名流读后感(选登):王蒙(当代作家)我们再也不愿意去经历这样的一段历史,但愿这样的爱情故事已经绝版。
  刘心武(当代作家)把这部作品与三十年前的“伤痕文学”联系起来不无道理,但它具有当下性:极端环境下的性爱压抑被“现在我们”打量,会产生出比反思更丰富的憬悟。
  苏童(当代作家)老三如此完美,堪称中国情圣!
  熊召政(当代作家)打开这本书,初看是酸,再看是痛,最后是痛彻心肺!
  朱大可(当代著名文化批评家)这是一本关于性压抑的原始考查报告。
  窦文涛(凤凰卫视主持人)向作者原作者致敬,为了真情实感。那天锵锵我还说了这本书,严酷环境往往是动人爱情的好舞台。但可能因原材料是日记体,末尾部分东拉西扯头绪杂了些,使得我对最后高潮的感动被分散减弱了。不过还是重温了一把质朴又可悲的当年情。
  张纪中(制片人)我很少看到这样的令人感动的作品。整个爱情故事的情节来源于生活,释放于生活。质朴而唯美。可以说这部作品激发了我作为一个电影人的灵感与冲动,我已经与版权方取得联系,我希望能够得到这部作品,并把它拍成电影推荐给它所纪录的那个时代的人。
  张元 (导演)这个故事好就好在真实、朴素,把一个时代特殊的男女之爱表现得那么动人。我看了这个小说,仿佛回到自己的青春岁月。而我的爱人看了这个小说,感动得哭了。她说,我们更应该珍惜我们的今天。
  姜昆 (相声表演艺术家)整本书纪录了那个时代知识青年胸中的热情,困难,理想以及对祖国未来的美好憧憬。将这些因素这么自然的融合在一部小说里面,是很不容易的。我也从那个时代走过,当时我下乡的农场就在中苏边境,像《山楂树》,《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样的歌曲对我来说简直太熟悉了。所以,当我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仿佛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勾起了心中的回忆。
  当然,我不希望这本书给我们带来过多的惆怅,我希望这本优秀的书,能够通过纪录那些往事,来展现我们这辈人曾经的风采,展现我们的青春无悔。
  陆川 (导演)“这样的作品可以把人们心灵深处那份雪藏的纯真之心,再次唤醒。”
  孙俪 (演员)“我几乎是哭着看完看完这本小说的。我虽然不是哪个时代的人,但是我非常非常羡慕他们的爱情——那种真实纯粹,它让我感动。如果有机会,我愿意扮演静秋。”
  李明(恒基伟业总裁)这是一部融入真挚感情的作品,一部以真实情感打动人的作品,一部将那个时代的爱情剪辑出并放射出来的作品。
  柳云龙(演员)“我想演老三啊!”
  张闳(文化批评家)“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通向爱情的小路上,有一个意外的发现:真实的山楂树并不像抒情歌曲中所唱的那样诗情画意,相反,山楂树是一种极为朴素平常的乔木。但这种朴素的山楂树,足以见证一场令人心悸的爱情。两个年轻人穿越一个时代的禁锢,在生命中勘探爱的矿藏,而在最难抵达的心灵幽深处,光芒闪烁的是最珍贵的爱的钻石。这光芒短暂,转瞬即逝,但它足以照亮那个时代的黑暗。它是黑暗王国的一线人性之光。在爱变得更为容易的今天,人们需要依靠繁复的和富于装饰性的手段来示爱,反而使爱成为生命的累赘。正如故事本身一样,小说的叙事同样也是古朴而单纯,如同《诗经》时代的爱情歌谣。”
  陈鲁豫(主持人)我不敢说这本小说好看,虽然它的确好看。为什么呢?因为这本小说有比好看更打动人的东西,那就是男女主人公真实的爱情。我平时的性格比较强,但这次我看这本小说时,却哭了好多好多次。我为静秋和老三感动,非常非常的感动。
  曾子墨(财经主播)静秋的时代离我们很远了,我不知道我们这个时代还有没有静秋。但不管怎样,我依然羡慕他们的爱情。
  尚敬(导演)我想起一句诗,是这样说的:谁恰巧遇到这样的事,谁的心就会裂成两半。我为静秋和老三的爱所以感,更为他们的悲剧伤心。
  刘春(凤凰卫视负责人)太真实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内心记忆,历历在目。
  李亚伟(诗人)每个人都有一次“山楂树之恋”,那是首次惊遇妙人的狂喜、紧张、自卑,无限渴望与极度压抑等复杂感情的结晶,那是每个年代的人都有的初恋情形。仅有一次,终生难忘。
  潘石屹 (SOHO中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联席总裁)在我的青春期,几乎见过书中所有的人物。我太向往那种透彻心腑的爱了,但我断然拒绝这样的结局。因为它太酷烈,太黑暗,太让中国人不能承受!
  序
  《山楂树之恋》是以本书主人公静秋在1977年写的一个类似回忆录的东西为基础写成的,叙事是艾米加上去的,对话大多是静秋原文中的。
  1977年是中国在“文革”后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静秋那时已经顶职参加了工作,在L省K市八中附小教书,她也报了名,准备参加高考。
  她那时的生活已经比顶职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了,这次又有幸能报名参加高考,这使她想起老三曾经用来安慰她的那些话,说她会从农村招回来的,说“天生我才必有用”。
  可惜的是,当老三的预言一个接一个开始成为现实的时候,老三却成了一个美丽的梦想。睹景思人,静秋开始写回忆录,以纪念她跟老三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
  后来她把老三的故事写成一个3万字左右的小说,寄给了“L省文艺”。她那时甚至不知道投稿应该写在格子纸上,就用一般的横条信纸写了,寄了出去。
  那篇小说被退了回来,编辑评价说:“文笔细腻,风格清新……但人物缺乏斗争性……”,叫她按如下意见改写后再寄回“L省文艺”。
  静秋没有改写,一是因为忙于应考,二来她写那篇小说是为了纪念老三,如果按编辑要求改动,老三就不成其为老三了,即便发表了,也没有意义了。
  后来,卢新华的《伤痕》发表,中国文坛进入“伤痕文学”时期……
  艾米的父亲开玩笑说,可惜“L省文艺”的编辑胆子太小,不然可以代替《伤痕》,被写进中国文学史了。
  10年后,静秋离开K市到L省的省会去读书,再后来她妹妹出国,妈妈和哥哥相继移民,家里的东西都扔掉了。那篇退稿也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但这篇写在一个日记本里的回忆录被她妈妈保存下来,带到了加拿大。
  艾米在参与写完>后,就经常收到网友的悄悄话或跟帖,建议写写静秋的故事。那时艾米还不知道静秋的这段故事,只知道另外几段,于是经常“威胁”静秋,说要把她的故事写出来,但她都没有同意。
  今年春节时,静秋带她的女儿SARA到艾米家来玩,带来了那个日记本,让艾米挑一些写出来,纪念30年前的那段故事。
  于是就有了《山楂树之恋》。
  山楂树之恋(1)
  1974年的初春,还在上高中的静秋被学校选中,参加编辑新教材,要到一个叫西村坪的地方去,住在贫下中农家里,采访当地村民,然后将西村坪的村史写成教材,供她所在的K市八中学生使用。
  学校领导的野心当然还不止这些,如果教材编得好,说不定整个K市教育系统都会使用,又说不定一炮打响,整个L省,甚至全中国的初高中都会使用。到那时,K市八中的这一伟大创举就会因为具有历史意义而被写进中国教育史了。
  这个在今日看来匪夷所思的举动,在当时就只算“创新”了,因为“教育要改革”嘛。文化革命前使用的那些教材,都是封、资、修的一套,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英明指出的那样:“长期以来,被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们统治着”。
  文化革命开始后,虽然教材一再改写,但也是赶不上形式的飞速变化。你今天才写了“林彪大战平型关”,歌颂林副主席英勇善战,过几天就传来林彪叛逃,座机坠毁温都尔汗的消息,你那教材就又得变了。
  至于让学生去编教材,那正是教育改革的标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总而言之,就是贵在创新哪。
  跟静秋一起被选中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都是平时作文成绩比较好的学生。这行人被称为“K市八中教改小组”,带队的是工宣队的邓师傅,三十多岁,人比较活跃,会唱点歌,拉点二胡,据说是因为身体不大好,在工厂也干不了什么活,就被派到学校来当工宣队员了。
  学校的陈副校长算是队副,再加上一位教高中语文的董老师,这一行七人,就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向着西村坪出发了。
  从K市到西村坪,要先乘长途汽车到K县县城,有三十多里地,但汽车往往要开个把小时,绕来绕去接人。K县县城离西村坪还有八、九里地,这段路就靠脚走了。
  静秋他们一行人到了K县,就遇到了在那里迎接他们的西村坪赵村长,说来也是个威威赫赫的人物,在K县K市都颇有名气,因为村子是“农业学大寨”的先进村,又有辉煌的抗日历史,所以赵村长的名字也比较响亮。
  不过在静秋看来,赵村长也就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很瘦,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背也有点弓了,脸像也很一般,不符合当时对英雄人物的脸谱化描写:身材魁梧,脸庞黑红,浓眉大眼。静秋马上开始担心,这样一个人物,怎样才能写成一个“高、大、全”的英雄形像呢?看来这教材真的靠“编”了。
  话说这一行七人,个个把自己的行李打成个军人背包一样的东西,背包绳的捆法是标准的“三横压两竖”,每人手里还提着脸盆牙刷之类的小件日用品。
  赵村长说:“我们翻山走吧,只有五里地,如果从河沟走,就多一倍路程。我看你们几个——,身体也不咋地,还有几个女的,恐怕——”
  这七位好汉异口同声地说:“不怕,不怕,就是下来锻炼的,怎么样艰苦就怎么样走。”
  赵村长说:“翻山路也是锻炼哪,走河沟还得趟几道水,我怕你们这几个女的——”
  几个“女的”一听到别人叫她们“女的”,就浑身不自在,因为“女的”在当地话里,就是结了婚的女人。不过贫下中农这样称呼,几个“女的”也不好发作,反而在心里检讨自己对贫下中农纯朴的语言没有深刻认识,说明自己跟贫下中农在感情上还有一定距离,要努力改造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赵村长要帮几个“女的”背东西,几个“女的”一概拒绝,谁那么娇贵?不都是来锻炼的吗?怎么能一开始就要人照顾?赵村长也不勉强,只说:“待会背不动了,就吭一声。”
  走出县城,就开始翻山了。应该说山也不算高,但因为背着背包,提着网兜,几个人也走得汗流浃背,赵村长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背上也不空了。三个“女的”有两个的背包都不见了,光提着个脸盆等小件,还走得气喘吁吁的。
  静秋是个好强的人,虽然也背得要死要活,但还是坚持要自己背。吃苦耐劳基本上成了她做人的标准,因为静秋的父母在文化革命中都被揪出来批斗了,爸爸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妈妈是“历史反革命的子女”。静秋能被当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享受“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的待遇,完全是因为她平时表现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时时处处不落人后。
  赵村长见大家有点苟延残喘的样子,就一直许诺:“不远了,不远了,等走到山楂树那里,我们就歇一会。”
  这个“山楂树”,就成了“望梅止渴”故事里的那个“梅”,激励着大家坚持走下去。
  静秋听到这个山楂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不是一颗树,而是一首歌,就叫《山楂树》,是首苏联歌曲。她最早听到这首歌,是从一个L师大俄语系到K市八中来实习的老师那里听到的。
  分在静秋那个班实习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生,叫柳盈,人长得高大结实,皮肤很白,五官端正,鼻梁又高又直,如果眼睛凹一点的话,简直就象个外国人了。不过柳盈的眼睛不凹,但大大的,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的眼皮不是双层,而是三、四层,这让班上的单眼皮女生羡慕得要死。
  据说柳盈的父亲是炮二司的什么头头,因为林彪的事情,被整下去了,所以柳盈的日子曾经过得很惨。后来邓小平上台,她父亲又走运了,于是就把她从农村招回来,塞进了L师大。至于她为什么进了俄语系,就只有天知道了,因为那时俄语早已不吃香了。
  听说解放初期,曾经有过一个学俄语的高潮,很多英语老师都改教俄语去了。后来中苏交恶,苏联被中国称为“修正主义”,因为他们居然想“修正”一下马列主义。先前教俄语的那些老师,又有不少改教英语了。
  静秋就读的K市八中,跟整个市区隔着一道小河,交通不太方便。不知道市教委怎么想的,就把硕果仅存的几个俄语老师全调到K市八中来了,所以K市八中差不多就成了K市唯一开俄语的中学,几乎年年都有L师大俄语系的学生来实习,因为除了K市八中,就只有下面几个县里有开俄语的中学了。
  柳盈因为老头子有点硬,所以没分到下面县里的中学去。柳盈挺喜欢静秋,没事的时候,总找她玩,教她唱那些俄语歌曲,《山楂树》就是其中一首。这样的事情,在当时是只能偷偷干的,因为苏联的东西在中国早就成了禁忌,更何况文化革命中把凡是沾一点“爱情”的东西都当作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东西给禁了。
  按当时的观点,《山楂树》不仅是“黄色歌曲”,甚至算得上“腐朽没落”“作风不正”,因为歌词大意是说两个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也觉得他们俩都很好,不知道该选择谁,于是去问山楂树。歌曲最后唱到:
  “可爱的山楂树啊,白花开满枝头,
  亲爱的山楂树啊,你为何发愁?
  ……
  最勇敢最可爱的,到底是哪一个,
  亲爱的山楂树啊,请你告诉我。“
  柳盈嗓子很好,是所谓“洋嗓子”,自称“意大利美声唱法”,比较适合唱这类歌曲。星期天休息的时候,柳盈就跑到静秋家,让静秋用手风琴为她伴奏,尽情高歌一阵。柳盈最喜欢的歌,就是《山楂树》,她到底是因为觉得这歌好听,还是因为也同时爱着两个人,不知如何取舍,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静秋听赵村长提到“山楂树”,还真吃了一惊,以为他也知道这首歌。不过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是真有这么一棵树,而且现在已经成了他们几个人的奋斗目标了。
  背包压在背上,又重又热,静秋觉得自己背上早就汗湿透了,手里提的那个装满了小东西的网兜,那些细细的绳子也似乎早就勒进手心里去了,只好不停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
  正在她觉得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忽听赵村长说:“到了山楂树了,我们歇一脚吧。”
  几个人一听,如同死囚们听到了大赦令一样,出一口长气,连背包也来不及取下,就歪倒在地上。
  歇了一阵,几个人才缓过气来。邓师傅问:“山楂树在哪里?”
  赵村长指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那就是。”
  静秋顺着赵村长的手望过去,看见一颗六、七米高的树,没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可能因为天还挺冷的,不光没有满树白花,连树叶也还没泛青。静秋有点失望,因为她从《山楂树》歌曲里提炼出来的山楂树形像比这诗情画意多了。
  她每次听到《山楂树》这首歌,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画面:两个年青英俊的小伙子,正站在树下,等待他们心爱的姑娘。而那位姑娘,则穿着苏联姑娘们爱穿的连衣裙,姗姗地从暮色中走来。不过当她走到一定距离的时候,她就站住了,躲在一个小伙子们看不见的地方,忧伤地询问山楂树,到底她应该爱哪一个。
  静秋好奇地问赵村长:“这树是开白花吗?”
  这个问题仿佛触动了赵村长,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棵树呀,本来是开白花的,但在抗日战争期间,有无数的抗日志士被日本鬼子枪杀在这棵树下,他们的鲜血灌溉了树下的土地。从第一个抗日英雄被杀害这里开始,这棵树的花色就慢慢变了,越变越红,到最后,这棵树就开红花了。”
  几个人听得目瞪口呆,邓师傅提醒几个学生:“还不快记下?”
  几个人恍然大悟,看来这次的采访现在就开始了,于是纷纷找出笔记本,刷刷地记了起来。
  看来赵村长是见过了大世面的,对这四、五杆笔刷刷地记录他说的话好像司空见惯一样,继续着他的演说。等他讲完这棵见证了西村坪人民抗日历史的英雄树的故事,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一行人又启程了。
  走出老远了,静秋还回过头看了看那棵山楂树,隐隐约约的,她觉得她看见那棵树下站着个人,但不是赵村长描绘过的那些被日本鬼子五花大绑的抗日志士,而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她狠狠批判了一把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决心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把教材编好。
  这棵树的故事,是肯定要写进教材的了,用个什么题目呢?也许就叫《血染的山楂树》?好像太血腥了一点,改成《开红花的山楂树》?或者《红色山楂花》?
  山楂树之恋(2)
  歇过一阵之后再背上背包,提上网兜,静秋的感觉不是更轻松了,而是更吃力了。可能背与不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先甜后苦,总是让后面的苦显得更苦。
  不过谁也不敢叫一声苦。怕苦怕累,是资产阶级的一套,静秋是唯恐别人会把她往资产阶级那里划的。本来出身就不好,再不巴巴地靠着无产阶级,那真的是自绝于人民了。我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那就是说你要比出身好的人更加注意,绝对不要有一丝一毫非无产阶级的言行。
  但是苦和累并不是你不说就不存在的,静秋恨不得自己全身的痛神经都死掉,那就不会感到背上的沉重和手上的疼痛了。她只能拿出多年练就的绝招来帮助自己忘记身体的苦痛:胡思乱想。想得太入神的时候,她往往能产生一种身在彼处的感觉,好像自己的灵魂飞离了自己的躯壳,变成了那些想像中的人物,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想到那棵山楂树,被敌人五花大绑的抗日志士与身穿洁白衬衣的英俊俄国小伙,交替出现在她脑海里。而她自己,时而是即将被处决的抗日志士,时而是那个因为不知道爱谁而苦恼的俄国女孩,搞得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更接近共产主义,还是更接近修正主义。
  山路终于走完了,赵村长站了下来,指着山下说:“那就是西村坪。”
  几个人都抢着跑到山崖边去观赏西村坪,只见一条小河象条绿色的玉带,蜿蜒着从山脚下流过,环绕着西村坪。沐浴在初春阳光下的西村坪,比静秋以前下去锻炼过的几个山村都美丽,真算得上山清水秀。
  站在山顶鸟瞰西村坪,整个村庄尽收眼底。田地象一些绿色的、褐色的小块块一样,遍布整个山村,一幢幢民房,散落在各处。中间有一处,似乎有不少房子,还有一个大场坝,赵村长介绍说那就是大队部所在地。队里开大会的时候,就到那里去,有时搞联欢晚会,也是在那里举行。
  赵村长解释说,按K县的编制,一个村就是一个大队,所谓村长,实际上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不过村里人都爱叫他“村长”。
  一行人下了山,首先来到赵村长的家,他家就在河边,从山上就能望见。赵村长家只有他妻子在家,她让大家叫她“大妈”。家里其他人都下的下地了,上的上学了。
  休息了一会,吃了饭,赵村长就来把几个人的住处安排一下。邓师傅、陈校长和那个叫王健康的男生住在一户村民家里,董老师只是暂时来一下,在写作方面作些指导,过一两天还得回去教课,所以随便在哪里挤挤就行了。
  可惜的是,三个女生不能住在一起。有户村民同意把他家的一间房给学生住,但只能住两个人,赵村长只好自己带头,说:“你们当中剩的那个就住我家吧,我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跟我二闺女睡一床。”
  三个女生面面相腼,都不愿意一个人“掉单”住在赵村长家,跟他女儿挤一床。静秋看看问题不好解决,主动说:“那你们两个住一起吧,我住赵村长家。”另两个欢天喜地答应了。
  那天就没什么活动安排了,大家自己安顿下来,休息一下,晚上再上赵村长家吃饭,明天正式开始工作,大多数时间会用来采访村民,编写教材,但也会安排跟贫下中农一起下地,干点农活。
  赵村长带其他人到他们的住处去了,家里就只剩下静秋跟大妈两个人。大妈把静秋带到她二闺女的房间,让她把行李放在那屋里。那个房间,象静秋去过的那些农村住房一样,黑乎乎的,只在一面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窗子,没安玻璃,只用玻璃纸糊着。
  大妈开了灯,灯光也很暗,勉强看得见屋子里的摆设。静秋看见一间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间,收得干干净净的。一赵床还比较大,比单人床大,比双人床小,睡两个人虽然挤点,也还凑合。
  床上铺着刚浆洗过的床单,硬硬的,摸上去象纸赵不象布料。被子折成一个三角形,白色的被里在两角翻出来,包裹着红花的被面,静秋琢磨了半天,都没琢磨出这究竟是怎么折出来的,不免有点心慌,决定今天用自己的被子,以免明天折不回原样了。按那时的要求,学生下乡住在贫下中农家,就得象当年的八路军一样,用了老乡家的东西,得回归到原封原样了才算数。
  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块大大的玻璃板,专门用来放照片的那种,这在当时算得上奢侈用品了。玻璃板下面有深绿色的布底,照片放在上面,再用玻璃板压住。静秋忍不住凑过去看了起来。
  大妈想必也是经常接待来访者的,很健谈,也很和蔼可亲。她一赵赵指着那些照片,告诉静秋那些人都是谁。静秋从照片上看到了大妈的大儿子赵志宏,很高大,想像不出是赵村长和大妈的儿子,可能是家庭中的变异。大儿子在严家河邮局工作,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大儿媳叫朱惠,在村里的小学教书,长得眉清目秀,个子瘦高,跟大儿子很相配。
  大女儿叫赵秀枝,也长得眉清目秀,中学毕业了,在村里劳动。二女儿叫赵秀芳,长相跟她姐完全不一样,嘴有点突出,眼睛也比姐姐的小。秀芳还在严家河中学读书,一星期才回来一两次。
  正谈着,赵村长的二儿子回来了,说爹叫他回来挑水的,好早点做饭,听说今天从城里来了客人,晚上要叫城里来的客人上家里来吃饭的。
  静秋走出去跟赵村长的这位二公子打招呼,发现他长得一点不像他哥哥,倒是很像赵村长,个子矮矮的,五官也象是没长开一样。静秋有点吃惊,怎么一家两兄弟之间、两姐妹之间会相差这么远呢?好像父母生第一个儿子和女儿的时候,都竭尽全力造出最好的品种,到了第二个,就懈怠了,完全随造物主乱捏一个了事。
  大妈说话,总是让人感到很亲切,一两个称呼,就让你觉得已经亲如一家了。大妈指着二儿子,对静秋说:“这是你二哥,叫赵志刚。”
  静秋不知道叫他什么好,只说:“你要去挑水呀?我帮你挑吧。”
  志刚似乎很害羞,小声说:“你挑得动水?”
  “我怎么挑不动?我也经常下乡学农的——”
  大妈说:“你要帮忙?那我到后院去砍两棵菜,你拿到河里去洗。”说着,就提起一个竹篮上后院去了。
  只剩下静秋跟志刚两个人在那里,志刚似乎更手足无措了,一转身,跑到屋后拿水桶去了。过了一会,大妈提着两棵菜回来了,交给静秋,让她跟志刚一起到河边去。
  志刚也不看静秋,招呼一声:“走吧!”就率先往河边走去。静秋提了菜篮,跟在后面。两人沿着窄窄的小路往河边走。走了一半,碰见村里几个小伙子,个个都拿志刚打趣:“志刚,你爹跟你说下媳妇了?”“耶,还是城里的呢。”“志刚鸟枪换炮了。”
  志刚急得放下水桶就去追那些人,静秋在后面喊道:“走吧,别管他们了。”志刚返回来,挑起水桶,飞一般地向河边跑。静秋很纳闷,这些人是什么意思?怎么开这种玩笑?
  到了河边,志刚坚决不让静秋洗菜,说水冷,看把你的手冻裂了。静秋抢不过他,只好站在河边看他洗菜。志刚洗完菜,又把两只桶都装上水,静秋抢着要挑水:“你刚才不让我洗菜,那现在水该我挑了。”
  志刚不肯,挑起水桶就箭步如飞地往回走了。
  回到家,志刚又出去了,静秋想帮大妈做饭,但插不上手。刚好志刚的小侄子欢欢醒了,大妈就吩咐说:“欢欢,你带静姑姑去叫三爹回来吃饭。”
  静秋这才知道赵家还有一个儿子,她问欢欢:“你知道三爹在哪里呀?”
  “知道,在贪贪队。”
  “贪贪队?”
  大妈解释说:“是在勘探队,小孩子说不清楚。”
  欢欢拉着静秋的手:“走呀,走呀,到贪贪队去呀,三爹有糖吃——”
  静秋跟着欢欢往外走,刚走了一小段,欢欢就不肯走了,伸开两手要人抱:“腿腿晕了,走不动了。”
  静秋忍不住笑起来,一把抱起欢欢。别看人儿不大,还挺沉的呢,静秋走了大半天路,现在再抱欢欢,觉得特别沉。但欢欢不肯走路,只好抱一段,歇一阵,不停地问:“到了没有?到了没有?你是不是忘记路了?”
  走了好一阵,还没到,静秋正要再歇息一会,突然听到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手风琴声,她没想到这个小山村里还会有人拉手风琴,不由得站在那里,聆听起来。
  的确是手风琴声,拉的是《骑兵进行曲》,这是一首节奏很快的手风琴曲,静秋也练过,不过练得还不到家,右手比较熟练,但左手不行。她发现这个拉琴的人不仅右手很熟,左手和弦也很熟,拉到激昂之处,真的有如万马奔腾,风起云涌。
  琴声是从一排工棚样的房子里传出来的,那些房子不象村民们住的房子,单家独户,而是一长条好几间房子连在一起,想必是“贪贪队”的房子了。
  静秋问欢欢:“你三爹是不是住在那里面?”
  “嗯。”欢欢见已经到了,英雄起来了,腿也不晕了,就想挣脱静秋,自己跑过去。
  静秋牵着欢欢,向那排房子走去。现在她能清楚地听见手风琴声了,琴声已经变成了《山楂树》,有几个男声加入进来,用中文唱着这首歌,似乎都是手里忙着别的事,嘴里漫不经心地唱着。但就是这样的漫不精心,时断时续,低声哼唱,使得那歌声特别动听。
  静秋听得入迷了,仿佛置身在一个童话的世界。暮色四起,炊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山村特有的那种清新气味,耳边是手风琴声和男生们的低声合唱,这个陌生的山村,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有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人气息,似乎各种感官都浸润在一种只能被称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气氛中。
  欢欢挣脱静秋的手,向那排房子跑去,进了第三个门,而手风琴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她猜那个拉琴的人,很可能就是欢欢的三爹,也就是赵村长的三儿子。
  她有点好奇,到底这位三儿子是会更象大儿子志宏呢,还是更象二儿子志刚?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希望他象志宏,因为这样优美的琴声,好像没道理是从志刚那样的男人手下倾泻出来的。她知道这样想对志刚很不公平,但她仍然忍不住要这样想。
  山楂树之恋(3)
  静秋象等着玩魔术的人揭宝一样,等待欢欢的三爹从那房子里出来,她想如果他不是那个拉手风琴的,就是那几个唱歌的当中的一个。她没想到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居然有这么一群会唱《山楂树》的人,也许这里的村民都不知道这首歌是苏联歌曲,所以这些勘探队员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过了一会,静秋看见一个人抱着欢欢出来了。他穿着深蓝色齐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队发的,因为静秋已经看见好几个穿这样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欢欢挡住了他脸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欢欢,静秋才看见了他脸的全部。
  静秋看一个人的时候,总象是脑子里有一双眼睛,心里有另一双眼睛一样。脑子里的那双眼睛告诉她,这个人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因为他脸庞不是黑红的,而是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壮得“象座黑铁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较浓,但不象宣传画上那样,象两把剑,从眉心向两边朝上飞去。他的眉毛浓虽浓,但一点不剑拔弩张。一句话,他不符合无产阶级对“英俊”的定义。
  记得有部文化革命前夕拍摄的电影,叫《年轻一代》,里面有个叫林育生的,算是个思想落后的青年,怕下农村,怕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林育生是达式常演的,那时的达式常,还很年轻,瘦瘦的,轮廓分明,有点白面书生的味道,长相很符合那个角色。
  如果静秋是导演,如果要她来给欢欢的三爹分配一个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个林育生,因为他的长相不革命,不武装,很小资产阶级。
  但她心里那双眼睛却在尽情欣赏他的这些不革命的地方,只不过还没有形成鲜明的观点,只是一些潜藏在意识里的暗流。她只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动了一阵,人变得无比慌乱,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起来。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过的旧棉衣,象中山装,但不是中山装,上面只有一个衣袋,被称作“学生装”。“学生装”的小站领很矮,而静秋脖子很长,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象个长颈鹿,难看死了。
  静秋的父亲很早就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家里三兄妹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小学老师的工资维持,一直都很困难,所以静秋总是穿哥哥的旧衣服。好在那是个不讲究穿着的年代,虽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话,但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穿着这样上心,好像生怕留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一样,她简直不记得自己还在谁的面前这样关心过自己的长相和穿着,也不记得自己在谁的面前曾经这样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样,小学初中还有人欺负她,到了高中,他们一个个都象很怕她似的,连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说话就脸红,所以她也从来没关心过他们对她的穿着长相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眼前这个人,却能使她紧张到心痛的地步。她觉得他穿得很好,他洁白的衬衣领从没扣扣子的蓝色大衣里露出来,那样洁白,那样挺括,一定是用那种静秋买不起的“涤良”布料做的。衬衣外面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织的,连很会织毛衣的静秋也觉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难织。他还穿着一双皮鞋,静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褪了色的解放鞋,觉得这一贫一富,形成的对比太鲜明了。
  他在对她微笑,看着她,却仿佛是在问欢欢:“这是你静姑姑?”然后他才跟她打个招呼,“今天刚来的?”
  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K县的话,也不是K市的话。静秋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讲普通话。她的普通话也讲得很好,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经常被选去联欢会上报节目、运动会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时不好意思讲普通话,因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讲普通话的。
  静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讲普通话,也许是因为跟她这个外来人才讲的吧。她“嗯。”了一声,算是答过了。
  他问:“作家同志是从县城过来的还是从严家河过来的?”他的普通话很好听。
  “我不是作家,”静秋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乱叫。我们从县城过来的。”
  “那肯定累坏了,因为从县城过来只能走路,连手扶拖拉机都没办法开的。”他说着,向她伸过手来,“吃糖。”
  静秋看见他手中是两粒花纸包着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买得到的。她羞涩地摇摇头:“我不吃,谢谢了,给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她,象看个小孩子一样。
  “我——你没听见欢欢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来,静秋很喜欢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来,只是动员了脸部的肌肉而已,他们的嘴在笑,但他们的眼睛没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现出两道笑纹,眼睛也会微微眯缝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嘲讽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说着,又把糖递过来,“拿着吧,别不好意思。”
  静秋只好接过糖,自我安慰说:“我替欢欢拿着。”欢欢抢上来要静秋抱,静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笼络住了欢欢的心,她有点受宠若惊,抱起欢欢,对他说:“大妈叫你回家吃饭的,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让欢欢到他那里去:“欢欢,还是让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欢欢没反对,他走上来从静秋手里把欢欢抱过去了,示意静秋走前面。静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后面看见她走路姿势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么不对头,就固执地说:“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
  他没再坚持,抱着欢欢走在前面,静秋走在他后面,看见他象受过训练的军人,两条长腿笔直地向前迈动。她觉得他既不像他大哥志宏,又不像他二哥志刚,他好像来自另一个家庭一样。
  她问:“刚才是你——在拉手风琴?”
  “嗯,你听见了?是不是听出很多破绽?”
  静秋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感觉就是从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觉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听得出破绽?我又不会拉琴。”
  “谦虚使人进步,你这么谦虚,进步肯定很快。”他站住,微微转过身,“但撒谎不是好孩子,你肯定会拉。你带琴来了没有?”他见她摇头,就提议说,“那我们转回我那里,你拉两曲我听听?”
  静秋吓得乱摆手:“不行,不行,我拉得太糟糕了,你拉得——太好了,我不敢拉。”
  “那改日吧——”说完,继续往前走。
  静秋不置可否,好奇地问:“怎么你们那里的人都会唱《山楂树》?”
  “这歌挺有名,五十年代很流行,很多人都会唱。你也会唱?”
  静秋想了想,没说自己会唱还是不会唱。她的思绪一下子从山楂树这首歌,跳到今天路上看见的那棵山楂树去了:“歌里边说——山楂树是开白花的,但是今天赵村长说——山上那棵山楂树是开——红花的。”
  “嗯,有的山楂树是开红花的。”
  “那树——真的是因为烈士的鲜血浇灌了树下的土地,花才变成红色的吗?”她问完了,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她感觉他在笑,就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傻?我只是想弄清楚,才好写在教材里,我不想撒谎。”
  “你不用撒谎,你是那样听来的,就那样写,是不是真的,就不是你的问题了。”
  “那你相信那花是——烈士鲜血染红的吗?”
  “我不相信,从科学的角度讲,那是不可能的,应该原来就是红的。不过这里人都这样说,就当一个美丽的传说好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里的人都——在撒谎?”
  他笑了笑说:“不是撒谎,而是有诗意。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是不同的,用诗人的眼光去看世界,就会看见一个不同的世界——”
  静秋觉得他有时说话很“文学”,用她班上一个错别字大王的话说,就是有点“文妥妥”(文绉绉)的。她问:“你——看见过那棵山楂树开花吗?”
  “嗯,每年五、六月份就会开花。”
  “可惜我们四月底就要走了,那就看不见了。”
  “走了也可以回来玩的。”他许诺说,“今年等那树开花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回来看。”
  “你怎么告诉我?”
  他又笑了一下:“想告诉你,总归是有办法的。”
  她觉得他只是随口许个诺,因为那时电话还很不普遍,K市八中整个学校才一个电话,打长途电话要到很远的电信局去。估计西村坪这样的地方,可能连电话都没有。
  他似乎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这里没电话,不过我可以写信告诉你。”
  静秋吓坏了,她们一家住在妈妈学校的宿舍里,如果他写信到学校,肯定被她妈妈先拿到了,那还不把她妈妈吓死?从小到大,她妈妈都在嘱咐她“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从来没告诉过她怎样才算失足了,所以在她看来,只要是跟一个男生有来往了,就是失足了。她紧张地说:“不要写信,不要写信,让我妈妈看见,还以为——”
  他回过头,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你说了不写,我不会写的。山楂花不是昙花,不会开一下就谢掉,会开好些天的。到五、六月份的时候,你随便抽个星期天来一趟就能看见了。”
  到了赵村长家,他放下欢欢,跟她一起走进屋子,家里人大多都回来了。秀枝先自我介绍说她是大姐秀枝,然后就很热情地为静秋介绍每一个人,“这是二哥”,“这是大嫂”,静秋便跟着她一样叫“二哥”,“大嫂”,叫得每个人都很开心。
  秀枝最后指着“三爹”说:“这是三哥,快叫。”
  静秋乖乖地叫声“三哥”,结果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静秋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红着脸站在那里。“三哥”解释说:“我不是他们家的,我跟你一样,只是在这里住过,他们随便叫的,你不用叫。我叫陈树新,你叫我名字好了,或者跟大家一样,叫我老三吧。”
  山楂树之恋(4)
  从第二天开始,“K市八中教改小组”就忙起来了,每天都要采访一些村民,听他们讲抗日的故事,讲农业学大寨的故事,讲怎么样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斗争的故事。有时还到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去参观。
  一天的采访完毕后,小组的人就在一起讨论一下,该写些什么,每部分由谁来写,然后大家就分头去写,过几天把写的东西拿到组里汇报,大家提些意见,作些修改。
  每个星期要跟生产队的社员们下地劳动一天。社员们星期天是不休息的,所以静秋他们也不休息,小组的成员轮换着回K市,向学校汇报教材编写情况,顺便也休息两天。
  每个星期三和周末,赵家的二闺女秀芳就从严家河中学回来了,她跟静秋年龄相仿,又睡一个床,一下就成了好朋友。秀芳教静秋怎么把被子折成三角形,静秋帮秀芳写作文,晚上两个人要聊到很晚才睡觉,多半都是聊老二和老三。
  西村坪的风俗,家里的儿子,小名就是他们的排行,大儿子就叫“老大”,二儿子就叫“老二”。但对女儿就不这样叫了,只在她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后面加个“丫头”。排行也没把她们算在内,因为女儿都是要出嫁的,一出嫁,就去了婆家那个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就不再是家里人了。
  秀芳对静秋说:“我妈说你来了之后,老二变得好勤快了,一天几趟跑回来看要不要挑水,因为你们城里的女孩讲卫生,用水多。他怕你不习惯用冷水,每天烧好多瓶开水,好让你有喝的有洗的。我妈好高兴,看样子是想让你作我二嫂呢。”
  静秋听了,总是有点局促不安,怕这番恩情,日后没法报答。
  秀芳又说,老三也对你很好呢,听我妈说,你一来,他就拿来一个大灯泡给你换上,说你住的这屋灯光太暗了,在那样的灯光下看书写字,会把你眼睛搞坏的。他还给我妈一些钱,叫她用来付电费。
  静秋听了,心里很高兴,嘴里却说:“他那是怕把你的眼睛搞坏了,这不是你的屋吗?”
  “我在这屋住这么久了,以前怎么没给我换个大灯泡?”
  后来静秋碰见老三,就要把电费还给他,但他不肯要,两个人让来让去,搞得象打架一样,静秋只好算了。她准备走的时候,象八路军们一样,在老乡的桌子上留一点钱,写个条子,说是还他的。
  这些年来,静秋都是活在“出身不好”这个重压之下,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向她献过殷勤。现在这种生活,有点象是偷来的,是因为大妈他们不知道她的出身,等他们知道了,肯定就不会拿正眼看她了。
  有天早上静秋起床之后,正想来折叠被子,却发现床上有鸡蛋大一块血迹。她发现是自己“老朋友”来了,把床单弄脏了。她的“老朋友”总是这样,一遇到有什么重大事情,就冲锋在前。以前但凡出去学工、学农、学军,“老朋友”总是提前到来。
  静秋连忙把床单换下来,用一个大木盆装了些水,偷偷摸摸洗掉了那块血迹。乡下没自来水,静秋不好意思在家里清床单,估计也清不干净。那天刚好是个雨天,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雨停了,她连忙用个脸盆装着床单,下河去清。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沾冷水,她妈妈很注意这点,总是把经期沾冷水的坏处强调了又强调,说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东西,不能洗冷水,不然以后要牙疼,头疼,筋骨疼。但今天没办法了,希望沾一次冷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静秋来到河边,站在两块大石头上,把床单放进水里。但她够得着的地方,水很浅,床单一放下去就把河底的泥土也带上来了,好像越清越脏一样。
  她想,豁出去了,脱了鞋站到水里去清吧。正在脱鞋,就听见有人在说话:“你在这里呀?幸好看见了,不然我站在上游洗胶鞋,泥巴水肯定把你的床单搞脏了。”
  她抬起头,看见是老三。自从那次叫他“三哥”被人笑了之后,她就不知道叫他什么了。不管叫他什么,她都好像叫不出口一样,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切有关他的东西,对她的嘴来说,都成了禁忌,而对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来说,则成了红宝书——要天天看,天天读,天天想。
  他仍然穿着那件半长棉大衣,但脚上穿了双长统胶鞋,沾了很多泥巴。她有点心虚,今天这么个雨天,她在这里洗床单,恐怕谁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她生怕他问她这一点,急急地在心中草拟一个谎言。
  但他没问什么,只说:“我来吧,我穿着胶鞋,可以走到深水地方去。”
  静秋推脱了一阵,但他已经把他的棉大衣脱了,放到她手中,把床单拿过去了。她抱着他的大衣,站在岸上,看他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深水的地方,先用一只手把胶鞋上的泥巴洗掉了,然后开始很灵巧地抖动床单。
  洗了一会,他把床单拿在手里,象撒鱼网一样撒出去,床单就铺开了,漂在水面,上面的红花在水波荡漾下欢快地跳动。他等床单快被河流带走,她也吓得大叫起来了,才伸出手去,把床单抓回来。这样玩了几次,静秋不怕了,所以他再让床单漂走的时候,她就不叫了。
  她不叫,他就不去抓床单,这次真的漂走了。漂出几米远了,他还没伸手抓回来,她忍不住大叫起来,他才呵呵笑着,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把床单抓了回来。
  他站在水里,回过头望她,大声问:“你冷不冷?冷就把大衣披上。”
  “我不冷——”
  他跑上岸来,把大衣披在她身上,打量她一会,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啦?”她好奇地问,“是不是——很难看?”
  “不是,是衣服太大,你披着,象个蘑菇一样——”
  她见他的双手冻得通红,担心地问:“你——冷不冷?”
  “说不冷就是撒谎了,”他呵呵笑着说,“不过快好了。”
  他又跑回河里去清床单,清了一会,他拧干了床单,走回岸边来。她赶快把大衣递给他,他穿回去,拿起装着床单的脸盆。
  静秋去夺脸盆,说:“你去上班吧,我自己拿回去,太谢谢你了——”
  他不给她脸盆:“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我上班的地点移到这边来了,正好去大妈家休息一下。”
  回到家,他告诉她后面屋檐下有晾衣服的竹竿,他找了块抹布帮她擦干净竹竿,又帮她把床单晾了上去,然后找了两个夹子夹住。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手到擒来,很熟练,也很自然。静秋不禁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会做家务?”
  “常年在外,都是自己做——”
  大妈听见了,打趣他:“夸嘴呢,你的被子床单都是我家秀枝拿过来洗的——”
  他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吹了。静秋想秀枝一定是很喜欢他,不然为什么替他洗被子床单?
  那段时间,老三几乎每个中午都到大妈家来,有时睡个午觉,有时就跟静秋聊两句。有时他会带些鸡蛋和肉过来,让大妈做了大家吃。不知道他在哪里搞来的,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凭计划供应的。有时他会带些水果来,那也算是稀有的。所以他每次到来,都能让全家人大开其心。
  有时,他叫静秋把她写的东西给他看,他说:“作家同志,我知道你们大将不示人以璞,不过你写的可不是璞,是村史,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静秋拗不过他了,就给他看。他很认真地看了,还给她,说:“文笔是没得说了,不过让你写这些东西,真是——浪费你的才华了。”
  “为什么?”
  “这——都是些应景的文章,一套一套的,没什么意思——”
  这些话,总是把静秋吓一跳,觉得他真的近乎反动了。不过她也实在不喜欢写这些东西,但不写没办法。
  他一见她为写东西犯愁,就安慰她:“随便写写就行了,他们要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这些东西,不用费那么大脑筋。”
  她见没人的时候,就问他:“你总说‘写这些东西不用费太多脑筋’,那写什么东西才值得费脑筋?”
  “写你想写的东西的时候,就费点心思。你写过小说诗歌没有?”
  “没有。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写小说?”
  他饶有兴趣地问她:“你觉得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小说?我觉得你是个当作家的料,你有很好的文笔,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一双诗意的眼睛,你能看到生活中的诗意——”
  静秋觉得他又开始“文妥妥”了,就追问:“你总说‘诗意’‘诗意’,到底什么是‘诗意’?”
  “按以前的说法,就是‘诗意’;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革命的浪漫主义’。”
  “你懂这么多,为什么不写小说呢?”
  “我想写的东西,肯定是没人敢发表的东西;能发表的东西,肯定是我不愿意写的东西。”他笑了笑说,“你可能一进学校就是文化大革命,但我是读到高中才文化大革命的,我受资产阶级的影响肯定比你深。我读书的时候,一直想考大学,进清华北大,不过生晚了点——”
  “那你为什么不去当工农兵大学生?”
  他摇摇头:“那有什么意思?现在大学里什么都学不到——。你高中毕业了准备干什么?”
  “下农村。”
  “然后呢?”
  静秋很难受,因为她看不见自己会有什么“然后”。她哥哥下农村好几年了,总是招不回来。她哥哥小提琴拉得很好,县文工团和海政文工团都有心招他去,但一到了政审,就给刷下来了。她有点伤感地说:“没有什么然后,我下了农村,肯定招不回来了,因为我家——成分不好。”
  他很肯定地说:“不会的,你一定能招回来,只是——迟早的问题。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远,这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说不定到你下农村的时候,政策就改变了,就不用下农村了。”
  静秋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会有这种事情?他一定是在安慰她,反正她下不下农村,能不能招回来,跟他无关,他这样说说也不用负责。说到这些,静秋就觉得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说过他父亲是当官的,虽然也挨了些整,但现在似乎已经没事了,他没下农村,直接进了勘探队。她觉得他这样的人,跟她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他不可能理解她的那些担心。
  “我要写东西了。”她懒懒地说,然后就装模作样地写起来,他也不再说什么,有时坐那里打个盹,有时跟欢欢玩一玩,到时间了,就回去上班去了。
  有一天,他给她拿来一本厚厚的书:“《约翰-克里斯朵夫》,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没有。”
  他把书留给她看,说这只是其中的一集,你看完了这本就告诉我,我再拿其他的给你。
  后来静秋问他:“你怎么有这些书?”
  “都是我妈买的。我爸是当官的,但我妈不是。你可能听说过,解放初期,颁布了新婚姻法,**的干部都把他们乡下的老婆离掉了,在城里找了年轻漂亮、知书识礼的女学生做老婆。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女学生,资本家的小姐,可能为了改变自己的政治面貌,就嫁给了我爸爸。
  但她觉得我爸爸根本不能理解她,所以她内心永远都是苦闷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书本之中。她爱买书,她有很多书,不过文化革命的时候,她胆小,就把很多书烧掉了。我跟我弟弟两个人藏了一些。这书好不好看?“
  静秋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但我们可以批判地吸收——”
  他又象看小孩子那样看着她:“这些书都是世界名著,只不过——现在在中国遭到这种厄运,但是名著终归是名著,是不会因为暂时的遭遇就变成垃圾的。你还想看吗?我还有一些,不过你不能看太多,不然你的教材写不出来了。要不,我帮你写?”
  他信手帮她写了几段,说:“西村坪的村史我熟得很,先写几段,你看看你老师同学看不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我再帮你写。”
  后来小组讨论的时候,静秋把她那几天写的东西拿给大家看了,似乎没人看得出那几段不是她写的。于是他就成了她的“御用文人”,他每天中午帮她写教材,她每天中午就看他带来的小说。
  山楂树之恋(5)
  有一天,静秋跟教改小组的人到村东头去参观黑屋崖,是个大山洞,听说抗战期间曾经是抗日救国人员的藏身之地。但后来被汉奸告了密,日本鬼子包围了黑屋崖,二十多个藏在那里的伤员和村民被堵在里面。日本鬼子放火烧了那个山洞,跑出来的就被乱枪打死了,没跑出来的就被烧死了。到现在,还看得见被烟熏黑的洞壁。
  这是西村坪村史上最沉重的一页,教改小组的成员都听得热泪盈眶。参观完后,本来是吃饭时间,但大家说革命先烈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的生命,难道我们晚点吃饭都不行吗?于是大家顾不上吃饭,就开会讨论编写这一课的事情,一直到下午两点才散会。
  静秋回到大妈家,没看见老三,心想他肯定来过了,现在又回去上班了。她匆匆吃了点剩饭,就赶着写今天听到的东西。
  但是到了第二天中午,老三没有过来,静秋有点惶惑了,难道他昨天来了,发现我不在,就生气了,再也不来了?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老三为她生气?
  跟着有好几天,老三都没有再出现。静秋开始失魂落魄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写东西也写不出来,吃饭也吃不好,老想着老三到底为什么不过来了。她想问问大妈他们,老三到那里去了,但她不敢,唯恐别人误会她跟老三有什么。
  傍晚的时候,她带着欢欢做幌子,去工棚那里找老三。到了勘探队的工棚附近,没有听见手风琴声。她在那里留连了好一阵,但不敢到工棚里去打听老三的下落,只好怏怏地回来。
  后来,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旁敲侧击地问大妈:“欢欢刚才在问三爹这几天怎么没来——”
  大妈也很迷惑,说:“我也正在说老三怎么好几天没来了呢,怕是回去探亲去了吧。”
  静秋心里凉了半截,他探亲去了?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她从来没问过他结婚了没有,他也从来没提过他结婚了没有,秀芳从来没说过他已经结婚了,但秀芳也没说过他没结婚。
  他说他上高中了才文化大革命,那他应该比她大六、七岁,因为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她才上小学二年级。如果不响应晚婚的号召,他恐怕也可以结婚了。
  想到他已经结婚了,她的心好难受,总觉得他骗了她一样。但她把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都拿出来想一遍,又觉得他没骗她什么,两个人就是在一起聊聊写东西的事,没说什么别的,也没做什么别的。
  那个玻璃板下面有他一张照片,很小,一寸的,象是为办什么证件照的那种。没人的时候,静秋常常盯着那张照片出神。她觉得自从遇见他,她的无产阶级审美观已经完全彻底地被他改变了,她只爱看他那种脸型,他那种身材,他那种言谈举止,他那种微笑。什么黑红脸膛,什么铁塔一样的身材,统统都见鬼去了。
  但是他却不再露面了,难道他看出什么,所以躲起来了?她想到过段时间,她就会离开西村坪,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如果他几天不露面,她就这么难受,那以后永远见不到他了,她该怎么办?
  很多时候,一个人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都是在跟他分别的时候,突然一下见不到那个人了,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对那个人产生了很强的依恋。
  静秋只觉得害怕,这种依恋的心情,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好像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自己的心放到了他手上,现在就随他怎么处置了。他想让她的心发痛,只要捏一捏就成;他想让她的心快乐,只要一个微笑就行。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明知道两个人是不同世界的人,怎么还会这样粗心大意地恋上了他。
  也许所有的女孩,特别是家里贫穷的女孩,都做过灰姑娘的梦,梦想有一天,一位英俊善良的王子爱上了自己,不嫌弃自己的贫穷,使自己脱离了苦海,生活在幸福的天堂。但静秋不敢做这样的梦,她知道自己不是灰姑娘。灰姑娘穷虽穷,但她长得多美呀!而且灰姑娘的父母也不是地主分子或者历史反革命的子女。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老三喜欢,他一定是中午闲着没事,才到大妈家来玩一玩的。也许他就是书中说的那种花花公子,使点小手腕,把女孩子骗到手了,就在自己的“猎人日记”里记上一笔,算作自己的辉煌战绩,然后就出发到别处去骗别的女孩了。
  静秋觉得自己已经被老三骗了,因为她已经放不下他了,他肯定看出来了。也许这就是妈妈经常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想起《简爱》里的一个情节。简爱为了让自己放弃对罗切斯特的爱,每天对着镜子说:你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你不值得他爱,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静秋也想把镜子找出来,对自己说这句话,但她觉得那样就是承认自己爱上他了,但她连对自己也不敢承认这一点。她还是个高中生,人家那些毕业了的,工作了的,都还要提倡晚恋,更不用说还在读书的人了。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学会忘记他,即使以后他回来了,我也不能再跟他接触了。
  她在自己写村史的本子的最后一页写了个决心书:“坚决同一切小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全心全意学习、工作,编好教材,用实际行动感谢学校领导对我的信任。”她只能写得含混一些,因为没有地方可以藏匿任何个人隐私。但她自己知道“小资产阶级思想”指的是什么。
  但过了几天,“小资产阶级思想”又出现了。那是一个下午,快五点了,静秋正在自己房间写东西,突然听见大妈欣喜的声音:“你回来了?是回去探亲了吧?”
  然后她听见那个令她心头发颤的声音:“没有啊,我去二队那边了。”
  “欢欢问了你好多趟,我们都在念你呢——”
  静秋慌乱地想,还好,大妈没说我也问了好多次,都算在欢欢身上了。她听见那个小“替罪羊”在堂屋里欢快地跑来跑去,过了一会,还拿来几颗糖给她,说是三爹给她吃的。她接过来,又全都给回小“替罪羊”,微笑着看他一下剥开两颗,塞到嘴里去,把两边的腮帮子胀得鼓鼓的。
  她克制着自己,坐在自己房间里不出去见老三。她听见他在跟大妈讲话,好像是说二队那边出了技术故障,他被叫过去解决什么问题去了,二队是在严家河下面的一个什么村子里。
  她舒了一口气,一下就忘记了自己的决心,只想看见他,跟他说几句话。她不得不把自己写的决心书翻出来,一遍遍地看,对自己说:静秋,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说话要算数啊。于是她死死地坐在桌前不出去。
  过了一会,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了,知道他已经走了,又后悔得不行,如果他又去别的什么地方,几天不过来,那她不是错过了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想出去看看他往哪里走了,即使看见一个背影也可以让自己安心一下。她刚站起来,转过身,就看见他斜靠在她房间的门框上看她。
  “你——要到哪里去?”他问。
  “我去——后面一下。”
  屋后有个简陋的厕所,所以“去后面”就是上厕所的意思。他笑了一下,说:“去吧,不耽搁你,我在这等你。”
  她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他,觉得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一样,两边脸颊陷了下去,下巴上的胡子冒了出来,她从来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她担心地问:“你在那边——好累呀?”
  “不累呀,技术方面的事情,不用什么体力的——”他摸摸自己的脸,说,“瘦了吧?睡不好——”
  他一直盯着她看,盯得她心里发毛,心想我的脸颊是不是也陷下去了?她小声说:“怎么你去——二队那边——也不告诉——大妈一声呢?欢欢老问起你呢。”
  他仍然盯着她,也小声说:“那天走得很急,我没时间过来告诉你——们,后来在严家河等车的时候,我到邮局去告诉了老大,以为他回来时会告诉你们的,可能他忘了——。以后不能指望别人,还是我自己过来告诉你一下——”
  静秋吓了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这些天在找他一样。她声明说:“你告诉我干什么?我管你——到哪里去?”
  “你不管我到哪里去,但我想告诉你我到哪里去了,不行吗?”他歪着头,有点不讲理地说。
  她窘得不知道说什么了,赶快跑到后面去了。在屋外站了一会,才又跑回来,看见他坐在她桌子跟前,正在翻看她写作用的本子。她抢上去,把本子合起来,嗔怪他:“怎么不经人家许可就看人家东西?”
  他微笑着,学她的口气问:“怎么不经人家许可就写人家?”
  她急了,分辩说:“我哪里写你了?我提了你的名,道了你的姓?我写的是——决心书。”
  他好奇地说:“我没说你写我呀,我是说你不经那些抗日英雄许可就写人家——。你写我了?在哪里?这不是你写的村史吗?”
  静秋不知道他刚才看见她的决心书没有,很后悔说错了话,也许他刚才看见的是本子前面的村史。
  还好他没再追问,而是拿出一支新钢笔,说:“用这支笔写吧,老早就想给你买一支的,没机会出去——。你那支漏水,你看你中指那里老是有块墨水印——”
  她想起他的确说过要买支笔给她。因为他老爱在衣服上面口袋那里插好几支笔,有一次她笑他:“你真是大知识分子,挂这么多钢笔——”
  他笑着说:“你没听说过?挂一支笔的是大学生,挂两支笔的是教授,挂三支笔的——”他卖个关子,不说下去了。
  “是什么?挂三支笔的是什么?是作家?”
  “挂三支笔的是修钢笔的。”
  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问:“那你是个修钢笔的?”
  “嗯,喜欢鼓捣鼓捣小机件,修修钢笔手表闹钟什么的,手风琴也敢拆开了瞎鼓捣。不过你那支笔我拆开看过了,没法修了,要换东西,不如再买一支,等我有空出去给你买一支。你用这支笔,不怕把墨水弄到脸上了?你们女孩最怕丢这种人了——”
  她没说什么,因为她家穷,买不起新笔,这支旧笔还是别人给的。
  现在他把那支新笔递给她,问:“喜欢不喜欢这支笔?”
  静秋拿起那支笔,是支很漂亮的金星钢笔,太漂亮了,简直叫人舍不得往里面灌墨水。她想收下这支笔,付钱给他,但她没钱,这次下乡预付的伙食费还是她妈妈问人借的,所以她把笔还给他:“我不要,我的笔还能写。”
  “为什么不要?你不喜欢?”他好像有点着急,“我买的时候就在想,也许你不喜欢黑色的,但是这种样子的,没别的颜色。我觉得这种好,笔尖细细的,你写的字秀气,用这种细笔尖好——”他解释了一会,说,“你先用这支,我下次再给你买好看一点的——”
  “别——别,我不是嫌笔不好,是太——好了,很贵吧?”
  他仿佛舒了口气:“不贵,你喜欢就好。灌点墨水试一下?”他说着,就拿过墨水瓶,灌了墨水。他写字的时候,总爱在落笔前握着笔轻轻晃动一会,好像在想问题一样,然后就开始刷刷地写。
  他在她本子上写了一首诗,大意是说,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恳求你,如果生活是一条单行道,就请你从此走在我的前面,让我时时可以看见你;如果生活是一条双行道,就请你让我牵着你的手,穿行在茫茫人海里,永远不会走丢。
  她很喜欢这首诗,就问他:“这是谁的诗?”
  “我乱写的,算不上诗,想到什么就写下了。”
  那天,他一定要她收下那支笔,说如果她不肯收,他只好送到她组里去,告诉他们这是他为教改作的贡献,专门送给静秋写村史的。静秋怕他真的跑到组里去,搞得人人都知道,只好收下了,许诺说等以后挣了钱,就还钱给他。
  山楂树之恋(6)
  过了几天,轮到静秋回K市休息,她的轮休排在星期三、星期四两天。
  前两次轮休,静秋把机会让给了那个叫王健康的男生,因为他其实不那么健康,脸上老有包块长出来,需要经常去医院检查。静秋把轮休机会让给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没路费钱。那时她妈妈每月的工资才四十来块钱,要养活她跟妹妹两个人,还要给下农村的哥哥一些零用钱,又要周济在乡下劳动改造的父亲,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所以她能省就省了。
  但这次不行了,她的班主任托回去休假的人带信来,说学校汇演,他们班还等着她回去排节目,一定让她回去一趟,把班上的舞蹈编好了,教给同学们了才能走。班主任说已经发动全班同学为她募集了来去的路费,这次一定要回去了。
  静秋的妈妈在八中附小教书,跟静秋的班主任算是一个学校的同事。班主任知道静秋家穷,每次开学报名时都主动让她打缓期,就是推迟交学杂费。虽然每学期学杂费只三、四块钱,在当时也算一笔很大的开销了。
  班主任还常常拿张表让静秋填,说填了学校可以给她每学期15块钱补助,叫助学金。但静秋不肯填,因为助学金还要在班上评的,静秋不想让人知道她家穷,要靠助学金读书。
  她自己每年暑假都到外面去做零时工,在一些建筑工地做小工,师傅砌墙,她就帮忙搬砖、搅和水泥,用木桶子装了,挑给师傅。很多时候,她得站在很高的脚手架上,接别人从地上扔来的砖,有时还要跟几个人合抬很重的水泥预制板,都是很重很冒险的活路,但每天可以挣到一块二毛钱,所以她一到暑假就出去打零工。
  这次要回去轮休了,让她又喜又愁,喜的是可以回去看看妈妈和妹妹了,她妈妈身体不好,妹妹还小,她老是担着心。现在回去看看,可以帮家里买煤买米,干点重活。但是她又很舍不得西村坪,尤其是老三,回去两天就意味着两天见不到他,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妈听说静秋要回K市,就竭力主张让志刚去送她,但静秋不肯,一是她不想耽误志刚出工,二是怕受了这个情,以后没法还。
  听秀芳讲,几年前,志刚曾经喜欢过一个来插队的女知青,那个女知青可能是看他爸爸面子,跟他好过一段。后来有了招工指标,那个女知青向志刚赌咒发誓,说只要你为我搞到这个回城的指标,我一定跟你结婚。
  但等到志刚帮她说情,让他爸爸为她弄到那个指标后,她就一去不复返了。她后来还对人说,只怪志刚太傻,没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不然她成了他的人,自然是插翅难飞。
  这事让志刚成了村里的笑柄,连小孩子都会唱那个顺口溜:“志刚傻,志刚傻,鸡也飞,蛋也打;放着个婆娘不会插,送到城里敬菩萨。”
  有很长一段时间,志刚都象是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给他说媳妇他也不要,叫他找对象他也不找。这回家里住了静秋这个女学生,好像他精神又好起来了。大妈就总是让秀芳在静秋耳边吹风。但秀芳觉得二哥配不上静秋,不光没做上媒,还把大妈的话、二哥的话全透露给静秋了。
  静秋让秀芳告诉大妈,说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志刚。
  大妈知道了,亲自跑来跟她说这事:“姑娘家,成分不好怕什么?你跟我家志刚结了婚,成分不就好了?以后生的娃都是好成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娃们着想吧?”
  静秋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在地下挖个洞钻进去,连声说:“我还小,我还小,我没想过这么早就找对象,我还在读书,现在提倡晚恋晚婚,我不到二十五岁以后,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大妈说:“二十五岁结婚?骨头都老得能敲鼓了。我们乡下女娃结婚早,队里扯个证明,什么时候都能结婚。”大妈安慰静秋,“我也不是要你现在就结婚,是把这话先过给你,你心里有我们志刚就行了。”
  静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央求秀芳去解释,说我跟你二哥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秀芳总是嘻嘻笑:“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我不去做恶人,要说你自己去说。”
  静秋临走前一天,志刚自己找她来了,红着脸说:“我妈叫我明天送你一程,山上人少,不安全,山下路远,还怕涨水——”
  静秋赶快推脱:“不用送,不用送,我——不怕。”然后又担心地问,“这山上有——老虎什么的吗?”
  志刚老实相告:“没有,这山不大,没听说有野物,我妈说怕有——坏人——”
  静秋竭力推辞了,大妈也出面说了一通,静秋也推辞了。她其实还是很想有个人送她的,一个人走山路,实在是有点胆战心惊。但一想到接受了志刚这个情,以后拿什么来报答?她又宁可冒险一个人走了。她决定走山下那条路,虽然远一倍,而且要趟水,但人来人往,不会遇到坏人。
  到了晚上,老三过来了,跟大家一起坐在堂屋里说话。静秋几次想告诉他明天回去的事,都没有机会开口。她希望别的人会提起这事,那样他就知道她要回K市两天了,但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她叹了口气,心想可能也不用告诉他,也许他这两天根本不会到大妈家来,就算来了,难道他还会因为看不见她难受?
  静秋不好意思老呆在堂屋,怕别人觉得她是因为他在那里才呆在那里的,就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去写汇报。但她一直支着耳朵在听堂屋的动静,想等他告辞回家的时候,就悄悄跑出去告诉他,她明天要回K市去。但她又怕他拿她说过的话抢白她,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我管你到哪里去?”
  她呆在自己房间,却一个字也没写。快十点了,她听见他在告辞了,她正想找个机会溜出去告诉他,他走进她房间来了,从她手里拿过笔,找了张纸,很快地写了几句话,然后把那张纸推到她面前。她看见他写着:
  “明天走山路,我在山上等你。八点。”
  她吃了一惊,几乎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意思了,她抬头望着他,见他在微笑,盯着她,仿佛在等她回答。她愣了片刻,还没等她回答,大妈已经走进来了。他提高声音说:“谢谢你,我走了。”就走了出去。
  大妈狐疑地问:“他谢你什么?”
  “噢,他请我帮他在K市买东西。”
  大妈说:“我也正想要你帮忙买点东西。”大妈拿出一些钱,“你回去了,帮我们志刚买些毛线,帮他织件毛衣,颜色式样都由你定。我听你大嫂说你蛮会织毛衣,你这身上穿的是自己织的吧?”
  静秋不好推脱,只好收下了钱,心想,不能做大妈的儿媳,帮她儿子织件毛衣也算是补偿吧。
  那一晚,静秋怎么都睡不着,她把那张纸拿出来看了又看,他的确是那样写的。但他是怎么知道她明天要回去的呢?他明天不上班吗?他会对她说什么?做什么?有他做伴,她心里很高兴,但是女孩防范的是男人,他不也是个男人吗?两个人在山上,如果他要对她做什么,难道她还打得过他?
  说实话,静秋就知道男人对女人构成威胁,但并不知道这个威胁具体是怎么回事。“**”也听说过,外面经常可以看到布告,有些人的名字上打着大红叉,就知道又枪毙了几个。那些人当中,有些就是“**犯”,有时还有犯罪经过的描写,但都比较含糊,看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静秋记得曾经看见过一个枪毙残害女性的**犯的布告,其中有句说**犯“将螺丝刀插入女性的下体,手段极其残忍”。记得那时还跟几个女伴议论过,说到底哪里算下体?几个人都觉得腰部以下都算下体了,那么这个**犯到底把螺丝刀插到受害人腰部以下那一块去了?这事一直没搞清楚。
  还有个女伴曾经讲过,说她姐姐跟男朋友吹了,因为那个男朋友“不是人”,有一天晚上,那个男朋友送她姐姐回家的时候,把她姐姐压到地上去了。这又把几个人搞得糊里糊涂,是不是那个男的太凶恶,要打他女朋友?
  静秋的女伴当中,有几个比她大,大家都是八中或八中附小老师的小孩,都住在学校教工宿舍里,一起长大的。那几个大点的,似乎知道得多一些,但讲起来也是藏头露尾,叫几个小点的摸头不是脑,如堕五里雾中。
  记得有个女孩曾经很鄙夷地讲过,说某某的姐姐象等不及了一样,还没举行婚礼就结婚了。在静秋听来,这个说法简直狗屁不通,不合逻辑,结婚不就是举行婚礼吗?怎么可能没举行婚礼就结婚了呢?
  还有就是总听人说谁谁被谁谁“搞大了肚子”,但从来没人告诉静秋,一个人的肚子是如何被搞大的,自己悟来悟去,也就基本上悟出跟男的睡觉就会被搞大肚子,因为她妈妈一个同事的儿子被女朋友甩了,那个同事很生气,总是对人说那个女孩“跟我儿子瞌睡都睡了,肚子都被搞大过了,现在不要我儿子了,看谁敢要她。”
  那件事给静秋很深的印象,因为她妈妈告诫过她,说你看看,我同事还是人民教师,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在外面败坏那女孩的名声,如果是那些没知识的人,更不知道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一个女孩子,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名声。名声坏了,这一辈子就完了。
  把这么多前人的经验教训、再加上道听途说、以及自己的逻辑推理全综合起来,静秋得出了一个结论:明天可以跟老三一起走那段山路,只要自己时时注意就行了。在山上是不会睡觉的,所以不存在搞大肚子的问题,最好让他走前面,他就不可能突然袭击,把她按到地上去。另外,注意不让他碰她身体的任何地方,想必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唯一的担心就是被人看见了,传到教改小组耳朵里去,那就糟糕了。但她想那段山路好像没什么人,应该不会被人看见吧?要不,明天跟他一前一后离远点,装做不认识一样,只不知道他肯不肯。
  第二天,才七点钟,静秋就起来了,梳洗了一下,跟大妈告个辞,就一个人出发了。她先走到河的上游,乘渡船过了那条小河,然后就开始爬山。今天几乎是空手,没背行李,比上次轻松多了。
  她刚爬上山顶,就看见了老三。他没穿他那件蓝色棉大衣,只穿了件她没见过的茄克,显得他的腿特别长,她就喜欢看腿长的人。她一看见他,就忘记了昨天晚上为自己立下的那些军令状,只知道望着他,无声地笑。
  他也一个劲地望着她笑:“看见你出门了。开始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你——今天不上班?”
  “换休了,”他从随身背的包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早上吃东西了没有?”
  她老实回答:“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我们可以走到K县城去吃早点。”他把她背的包都拿了过去,“你胆子好大,准备一个人走山路的?不怕豺狼虎豹?”
  “志刚说这山上没野物——,他说——只需要防坏人——”
  他笑起来:“你看我是不是坏人?”
  “我不知道——”
  他安慰她说:“我不是坏人,你慢慢就知道了。”
  “你昨天——好大胆,差点让大妈看见那个纸条。”她说了这句,就觉得两个人象在搞什么鬼一样,有点狼狈为奸的感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不过他没注意,只笑着说:“她看见了也不要紧,她不识字,我写得又草,还担心连你也看不清呢。”
  山顶的路还有点宽,两个人并排走着,他一直侧着脸望她,问:“大妈昨天找你干什么?”
  “她叫我在K市帮志刚买毛线,帮他织件毛衣——”
  “大妈想让你做他儿媳妇,你知不知道?”
  “她——说过一下——”
  “你——答应了?”
  静秋差点跳起来:“你乱说些什么呀?我还在读书——”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没读书——就答应做她儿媳妇了?”他见她脸庞涨得红通通的,好像要发恼一样,不敢再问了,只说,“你——答应给志刚——织毛衣了?”
  “嗯。”
  他象吃了大亏一样叫起来:“你要给他织毛衣?那你也要给我织件毛衣!”
  山楂树之恋(7)
  静秋笑道:“你怎么象小孩争嘴一样?别人要织一件,你也要织一件?”说到这里,又有心试探一下,“你还要我帮你织毛衣?你不会叫你——爱人——帮你织?”
  他急了:“我哪里有爱人?你听谁说我有爱人?”
  她见他没爱人,心里很高兴,但嘴里却继续冤枉他:“大妈说你——有爱人,说你上次就是回家探亲去了。”
  他大喊冤枉:“我还没结婚,哪来的爱人?她肯定是想把你跟志刚撮拢,才会这样说。你到我们队上去问问,看我——结婚了没有——。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组织吧?”
  静秋说:“我干嘛去你队上问?你——结婚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好像也觉察到自己有点失态,笑了笑说:“怕你——误会——”
  静秋心里觉得很温暖,他一定是喜欢她的,不然他为什么怕她误会?但她不敢再往下问,感觉好像已经走到了一个危险的漩涡附近,再问,就要一头栽进去了。
  他也没再提这个话题,开始问她的情况,她很坦率地讲了自己家的事,觉得对他没什么要隐瞒的,也许早点让他知道,还可以考验他一下。她就把父母怎么挨批斗,父亲怎么被赶回乡下去,哥哥怎么招不回来都讲给他听了。
  他默默地听着,没怎么插嘴,只在她每次快停下的时候,又提点问题,好让她继续讲下去。
  静秋说:“我记得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妈妈还没被揪出来。那时候,一到晚上,我就跟小夥伴们一起,跑到妈妈学校的会议室去看热闹,那里经常开批斗会。我们都把批斗会当件好玩的事,总是学那个工宣队队长的福建普通话,因为他总是把‘某某’说成‘秒秒’。
  那时挨批斗的是一个姓苏的老师,听说是跟《红岩》中的许云峰、江姐、成岗等人共过事的,后来被捕,就变节自首,保全了一条性命。虽然她自己一直辩解说她只是‘变节’,就是脱离了**,但没有‘叛变’,也就是没出卖同志,但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了,当叛徒来斗争。
  她那时是白天劳动,晚上挨批。白天的时候,她在外面劳动,我们那帮小孩就经常围着她,学那个工宣队队长的话:苏静芸,又名苏兰芳,系秒秒省秒秒市人,于秒秒年秒秒月在秒秒集中营叛变革命。
  她总是泰然自若,昂着头,不理睬我们这些小孩子。挨批斗的时候,她也是昂着头,不肯低下,经常冷冷地说:“你们不讲道理,我懒得跟你们说。‘
  但是有一天,我又跟那群小孩到会议室去看热闹,却看见是我妈妈坐在圈子中间,低着头,在接受批判。小夥伴都开始笑我,学我妈妈的样子,我吓得跑回家去,躲在家里哭。后来我妈妈回来了,没提那件事,因为她不知道我看见了。
  一直到了公开批判她的那一天,她知道瞒不过我们了,中午的时候就给了我一点钱,叫我把妹妹带到河对岸的市里去玩,不到下午吃饭的时候,不要回来。我跟妹妹两人一直呆到下午五点才回来。一进校门,就看见铺天盖地的标语,都是打倒我妈妈的,她的名字被倒过来挂在那里,还打上了红叉,说她是历史反革命——
  回到家里,我看见妈妈的眼哭红了,她的一边脸有点肿,嘴唇也肿了,她的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她正在对着镜子自己剪整齐。她是个很骄傲的人,自尊心很强,受到这种公开批斗,简直无法忍受。她搂着我们哭,说如果不是为了三个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轻声说:“你妈妈是个伟大的母亲,她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羞辱。你不要太难过,很多人都经历过这样的厄运,但是只要熬出来了,就会像你说的那个苏老师一样,昂首做人,不再为这些痛苦了——”
  静秋觉得他有点阶级阵线不清,那个姓苏的是叛徒,我的妈妈怎么能像她那样呢?她赶快解释说:“我妈妈不是历史反革命,她后来就被‘解放’出来了,她又可以教书了,是那些人搞错了,我外祖父曾经参加过**,后来搬去另一个地方,找不到组织了,就被当成自动脱党了。解放初期,把他抓起来关进监狱,还没等到事情弄清楚,他就病死在监狱里了。但那不是我妈妈的问题——”
  “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妈妈,即使她真是历史反革命,她仍然是个伟大的母亲。政治上的事,说不清楚——,你不要用政治的标准来衡量你的——亲人。”
  静秋说:“你跟那个叛徒苏静芸的论调一模一样,她的儿女责问她那时为什么要自首,说你不自首的话,现在也跟江姐一样,是个人人歌颂的革命烈士了。别人能忍受敌人的拷打,为什么你忍受不了?
  她说:“我不怕拷打,也不怕死,但那时你爸爸也关在监狱里,我不变节,你们早就饿死了。我只是个一般党员,不认识任何别的党员,我没出卖任何人,我只保证再不参加党的活动了——。‘
  她这话被她的儿女揭发出来,革命群众画了很多漫画,都是她从狗洞里爬出来的丑恶面目——“
  他叹了口气:“一边是儿女,一边是事业,她也是太难选择了。不过既然她没出卖别人,其实也不用——这么整她的——。党那时有政策,为了保存实力,是允许党员在被捕后变节的,可以登报声明脱党,只要不出卖同志就行。
  有很多党的领导人物,被捕后也变节自首过,有的还出卖自己的下级,换来自己的自由。**对他们都是很宽容的,因为本来就是他们的党——牺牲几个下属,保全党的领导人,对他们来说还是值得的。“
  他说出几个响当当的名字,说他们都被捕过,都是自首叛变了才被放出来的,等于是踩着下级的尸骨走出敌人监狱的。他说:“所以我瞧不起这些人。要革命,就象那些牺牲了的烈士一样,不是为了谋私利,连命都舍得献上。如果只是为了掌权,就不要挂着个革命的牌子,打击别的人。”
  静秋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说:“你——好反动啊。”
  他笑着望她:“你要去揭发我?其实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里,是公开的秘密,就连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不过你很天真纯洁,只知道仰望那些领袖人物,以为他们是神。其实他们还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权欲,闹来闹去,都是为了掌权,只有下面的人吃亏。”
  她担心地说:“我不会去揭发你,但你这样乱说,不怕别人揭发你?”
  “哪个别人?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只对你说说。”他开玩笑说,“你如果要揭发我,我也认了,死在你手里,心甘情愿。只求你在我死后,在我坟上插一束山楂花,立个墓碑,上书:这里埋葬着我爱过的人。”
  她扬起手,做个要打他的样子,威胁说:“你再乱说,我不理你了。”
  他把头伸给她,等她来打,见她不敢碰他,才缩回去,说:“我妈妈可能比你妈妈还惨。她年轻的时候,可以说是很进步很革命的,她亲自带领护厂队到处去搜她那资本家父亲暗藏的财产,亲眼看着别人拷问她的父亲,她不同情他,她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虽然她跟我父亲结了婚,但她一直很低调,只在市群艺馆当个小干部。她嫁给我父亲那么多年,也一直跟她的资本家父亲划清界线,但她骨子里还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喜欢文学,喜欢浪漫,喜欢一切美的东西。她看了很多书,很爱诗歌,自己也经常写一点,但她不拿去发表,因为她知道她写的东西,只能算得上小资产阶级的东西——
  文革当中,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到批斗,被隔离了,我们被赶出军区大院,我妈妈也被揪了出来,说她是资本家的小姐,腐蚀拉拢革命干部,用极其卑劣的手段,引诱我父亲,把革命干部拉下了水。那时候,整个群艺馆贴满了各种低级下流的大字报和漫画,把我妈妈描绘成一个肮脏无耻的女人。
  她像你妈妈一样,是个高傲自尊的女人,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泼过污水,所以没法忍受。她跟那些人吵,替自己辩护,但越辩护越糟糕,那些人用各种方法羞辱她,逼她交代所谓勾引我父亲的细节,连新婚之夜的一点一滴都要她交代出来,还借批斗的机会,在她身上乱摸,她就痛骂他们,而他们就打她,骂她,说她挨批的时候还不忘勾引男人。那时她每天回来,都要洗很长时间的澡,因为她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们打了她很多,一直到她被打得站不起来了,他们才让她回家养伤。
  那时,我父亲在省里被批斗,省报市报上都印满了批判揭发他的东西,后来就越来越往低级下流方面滑,很多是关于他生活腐化堕落的,说他引诱奸污了身边很多女护士、女秘书、女办事员。我们把这些都藏着,不让我母亲看见,但她仍然看见了,因为实在太多,藏不胜藏。她的身体承受了外界的打击,她还坚持活着,但这个来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她用一条长长的白围巾结束了她的生命。
  她的遗书只有几句话:质本洁,命不洁,生不逢时,死而后憾。“
  静秋小声问:“那你父亲真的——有那些事吗?”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父亲是很爱我母亲的,虽然他不知道怎样爱她才是她喜欢的方式,但他还是爱她的——。我母亲走了这些年,父亲也早就官复原职,有很多人为他张罗续弦,但他一直没有——再娶。
  我父亲总是感叹,说毛泽东的那句话有道理:“胜利往往来自于再坚持一下之后‘。有时候,好像已经走到了绝境,以为再也没有希望了,但是如果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往往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静秋没想到他有比她更惨痛的经历,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你这些年过得——也很难——。”
  他没再谈父母的事,两个默默走了一会,他突然问:“我——可不可以跟你到K市去?”
  她吓了一跳:“你跟我到K市去干什么?如果我妈妈看见,或者老师同学看见,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以为——反正——反正影响不好——”
  他笑起来:“看把你吓得,话都说不清了。你放心,你叫我不跟你去,我就不会跟你去的。你说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我肯定照办的。”他小心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在县城等你回来呢?县城没人认识我们——,你要是怕的话,我可以只远远地跟着你。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吗?你一个人走——我怎么能放心呢?”
  她看他这么乖,说不准跟她去K市就不敢跟她去,她一感动,胆子就大起来:“如果不耽搁你工作的话,你——就在县城等我吧。我坐明天下午四点的车,五点到县城——”
  “我在车站等你。”
  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静秋说:“你讲故事我听吧,你看过那么多书,肚子里肯定有不少故事,讲一个给我听吧。”
  他就讲了几个故事,每讲完一个,静秋就问:“还有呢?还有呢?”他就又讲一个。最后,他讲了一个没题目的故事,大意是说有一个青年,为了挽救他父亲的事业和前程,答应娶他父亲上司的女儿为妻,但他心里是不愿意的,这事情就一直拖着。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他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想娶那个姑娘为妻,但那个姑娘知道了他跟另一个姑娘有过婚约,就不信任他,躲了起来。
  讲到这里,他就停下了。
  她问:“后来呢?把故事的结局告诉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结局——,如果你是——那个姑娘,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那个青年后来遇到的姑娘,你会怎么办?”
  静秋想了想,说:“我想,如果那个青年可以对一个姑娘出尔反尔,他也会对别的姑娘出尔反尔的,所以——,如果我是那个他后来遇到的姑娘,我——肯定也会躲起来——”说到这里,她似乎恍然大悟,“这是不是你的故事?你在讲你自己?”
  他摇摇头:“不是我的故事,是从很多书里看来的,几乎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你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吗?罗密欧不是很爱朱丽叶吗?但是不要忘记,罗密欧在遇到朱丽叶之前也喜欢过另一个女孩的——”
  “是吗?”
  “你忘记了?罗密欧遇见朱丽叶的那天,他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去那个聚会的,但他看见了朱丽叶,就爱上了她,你能说罗密欧既然能对第一个女孩出尔反尔,就一定会对朱丽叶出尔反尔吗?”
  静秋想了一会,说:“他没有对朱丽叶出尔反尔,是因为他很快——就死了。”
  “噢,想起来了,我刚才那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后来那个青年疯了一样到处找那个女孩,可是老是找不到,他没法忍受没有她的生活,就——自杀了。”
  “这肯定是你乱编的。”
  山楂树之恋(8)
  静秋急得要命,等赶到K县城,肯定七点都过了,车站都关门了,不知道老三还会不会等她。如果他走了,她今天是没法赶回西村坪了,只好在K县城找个地方住一晚上。但她身上的钱买了车票之后,就没剩下什么了。她想,万不得已的话,只好把大妈请她买毛线剩下的钱用来住旅馆了,只不知道住一夜旅馆要多少钱。
  当她的车开近K县汽车站的时候,她看见老三正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等她。车一停,他就跑到车门口向里张望,看见她了,就跳上车来,挤到她跟前:“以为你不来了,又以为你的车——翻了。肚子饿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吧。”
  他接过她的那些包:“背了这么多东西?跟别人带的?”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带着她下了车,去找餐馆。她试着挣脱他的手,但他抓得好紧,而且又是晚上,想必也没人会看见,她就由着他抓了。
  K县城不大,连公共汽车都没有,几家餐馆早就关门了,没地吃饭了。
  静秋问:“你吃了没有?如果你吃过了,我们——就不用找餐馆了,回到西村坪再吃吧。”
  “我也没吃,开始准备等你来了一起吃的,后来就怕离开了会跟你错过,所以就守在那里——。你肯定饿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待会要走很远的路的——”他拉着她的手,说,“跟我来,我有办法——”
  他带着她到县城附近的那些农民家去找吃的,说只要给钱,总归能找到饭吃。走了一会,他看见一户人家,说:“就是这家了,房子大,猪圈也大,肯定家里杀了猪的肉还有剩的,让我们去开开荤。”
  他们俩去敲那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听说他们是来找饭吃的,又看见老三手里的钞票晃来晃去的,就把他们让进屋去。老三跟她谈了一会,给了钱,那个妇女就张罗做饭了。
  老三帮忙烧火,他坐在灶跟前,很老练的架柴烧火,还拉静秋坐在旁边看。灶跟前堆着一些茅草样的东西,算是坐的地方。静秋跟老三坐在茅草堆里烧火,只有那么一点地方,两个人挤在那里,她的人几乎靠在他身上了,但她不怎么怕,因为这户人家肯定不认识他们俩。
  炉灶里的火映在老三脸上,他的脸变得红红的,好像特别英俊。静秋不时偷偷地看他,他也不时地侧过头望她一眼,跟她的视线相遇,就会心地一笑,问她:“这种生活好不好玩?”
  “好玩——”
  那顿饭对静秋来说,真是太丰盛了,新米煮出来的饭,特别好吃。几个菜也是色香味俱全,有一碗煎得二面黄的豆腐,一个炒得绿油油的青菜,一碗咸菜,还有两根家做的香肠。他把两根香肠都夹给她,说:“知道你喜欢吃香肠,刚才专门问了,如果主人说没香肠,我就要换一家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香肠?”她不肯要两根,一定要给一根他。
  他说:“我不爱吃香肠,真的,我爱吃——咸菜,队上食堂吃不到的——”
  她知道他是在让给她吃,哪里会有不爱吃香肠的人?她一定要他吃,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两个人在那里让来让去,主人看见了,乐呵呵地说:“你们这两口子怪有趣的,蛮恩爱呢,要不我再给你们煮两根?”
  老三赶快掏钱,连声说:“那就多煮几根吧,我们可以带在路上吃——”
  吃完饭,他问静秋:“今天还回去不回去?”
  “当然回去,不回去在哪里住?”
  “想不回去当然能找到住的地方,”他笑了一下,“还是回去吧,不然你又怕别人说这说那——”
  一路上,他都牵着她的手,说天太黑,怕她摔跤。两个人的手一直抓在一起,有点汗涔涔的。他问:“我——牵着你的手,你是不是——好怕?”
  “嗯。”
  “以前没人牵过你的手?”
  “没有。”她好奇地问,“你牵过别人的手?”
  他有好一会没回答,最后才说:“如果我牵过,你是不是就觉得我是坏人?”
  “那你肯定是牵过的——”
  “牵和牵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是因为——责任,有的时候,是因为——没别的办法,还有的时候——是因为——爱情——”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别的人直截了当对她说“爱情”这个词,那时说到爱情,都是用别的词代替的。她听他用这个词,感觉好像很尴尬一样。她不敢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不知道他还会说些什么令她尴尬的话来。
  路过那棵山楂树的时候,他问:“那边就是那棵山楂树,想不想过去看一下,坐一会?”
  静秋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了,听说那里枪杀过很多抗日英雄的,晚上去那里好怕——”
  “那以后有机会再来吧。”他开玩笑说,“你信仰共产主义,还怕鬼?”
  静秋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是怕鬼,其实那些抗日英雄就是变了鬼,应该也是好鬼,也不会害人,对吧?所以我不是怕鬼,只是怕——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我到西村坪的那天,你是不是刚好也从什么地方回西村坪,在那棵树下站过?”
  “没有啊,”他惊讶地问,“我怎么会跑那里站着?”
  “噢,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那天我一回头,总觉得树下站着个人一样,穿着洁白的衬衣——”
  他呵呵笑起来:“你真是看花眼了,那么冷的天,我穿着件洁白的衬衣站在那里?不冻死了?”
  静秋想想也是:“可能是我平常听山楂树时,老想起那树下站着的两个青年,所以看走眼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也许是那些冤魂当中有谁长得像我吧?可能那天他现了形,刚好被你看见,你就以为是我了。快看,他又出来了!”
  静秋哪里敢看,吓得撒脚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扯到自己怀里,搂紧了,安慰说:“骗你的,哪里有什么冤魂,都是编出来吓唬你的。”他搂了她一会,又开玩笑说,“本来是想把你吓得扑我怀里来的,哪里知道你反而向别处跑,可见你很不信任我啊。”
  静秋躲在他怀里,觉得这样有点不大好,但又很舍不得他的怀抱,而且也的确是很怕,就厚着脸皮赖在他怀里。他在双臂上加了一点力,她的脸就靠在他胸膛上了。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身体会有这样一股令人醉醺醺的气息,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气息,就觉得有了个人可以信任依赖一样,心里很踏实,黑也不怕了,鬼也不怕了,只怕被人看见。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好快,好大声。“其实你也很怕,”她抬头望着他,“你心跳得好快。”
  他松了一下手,让身上背的包都滑到地上去,好更自由地搂着她:“我真的好怕,你听我的心跳这么快,再跳,就要从嘴里跳出去了。”
  “ 心可以从嘴里跳出去?”她好奇地问。
  “怎么不能?你没见书上都是那么写的?‘他的心狂野地跳动着,仿佛要从嘴里跳出去一样——’”
  “书里这样写了?”
  “当然了,你的心也跳得很快,快到嘴边了。”
  静秋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狐疑地说:“不快呀,还没你的快,怎么就说快到嘴边了?”
  “你自己感觉不到,你不相信的话,张开嘴,看是不是到嘴边了。”不等静秋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住了她的嘴。她觉得大事不妙,拼命推开他。但他不理,一味地吻着,还用他的舌头顶开她的嘴唇。
  如果他只吻她的嘴唇,她可能还不会这么紧张,现在他连舌头都伸进她嘴里来了,使她觉得很难堪,感觉他很——下流一样,怎么可以这样?从来没听说过接吻是这样的。她紧紧咬着牙,他的舌头只能在她嘴唇和牙齿之间滑来滑去。他攻了又攻,她都紧咬着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只觉得既然他是想进入她的口腔,那肯定就是不好的事,就得把他堵在外面。
  他放弃了,只在她唇上吻了一会,气喘吁吁地问她:“你——不喜欢?”
  “不喜欢。”其实她没什么不喜欢的,只是很害怕,觉得这样好像是在做坏事一样。但她很喜欢他的脸贴着她的脸的感觉,她从来没想到男人的脸居然是暖暖的,软软的,她一直以为男人的脸是冰冷绷硬的呢。
  他笑了一下,改为轻轻搂住她:“喜欢不喜欢这样呢?”
  她心里很喜欢,但硬着嘴说:“也不喜欢。”
  他放开她,解嘲地说:“你——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背起那些包,说,“我们走吧。”然后他没牵她的手,只跟她并排走着。
  走了一会,静秋见他不说话,小心地问:“你——生气了?你不怕我——摔跤了?”
  “没生气,怕你连牵手也不喜欢——”
  “我没有说我——不喜欢——牵手——”
  他又抓住她的手:“那你——喜欢我牵着你?”
  她不肯说话。他偏要问:“说呀,喜欢不喜欢?”
  “你知道——还问?”
  “我不知道,你让我琢磨不透,我要听你说出来才知道。”
  她还是不肯说,他没再逼她,只紧紧握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下山去。摆渡的已经收工了,他说:“我们别喊摆渡吧,我们那里有句话,形容一个人难得叫应,就说‘象喊渡船一样”,说明渡船最难喊了。我背你过河吧。“
  说着,他就脱了鞋袜,把袜子塞进鞋里,把鞋用带子连起来,挂在自己颈子上,然后把几个包都挂到自己颈子上。他在她前面半蹲下,让她上去。她不肯,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不好意思了,上来吧,你们女孩子,走了冷水不好。现在天黑,没人看见。快上来吧。”
  她只好让他背她,但她用两手撑在他肩上,尽力不让自己的胸接触他的背。他警告说:“趴好了啊,用手圈着我的颈子,不然掉水里我不负责的啊。”说完,他仿佛脚下一滑,人向一边歪去,她赶紧伏在他背上,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的胸挤在他背上,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挤在那里很舒服一样。但他浑身一震,人象筛糠一样发起抖来。
  她担心地问:“是不是我好重?还是水好冷?”
  他不回答,哆嗦了一阵,才平复下来。他背着她,慢慢涉水过河。走了一会,他扭过脸说:“我们那里有句话,说‘老公老公,老了要人供;老婆老婆,老了要人驮’。不管你老不老,我都驮你,好不好?”
  她脸红了,嗔他:“你怎么尽说这样的话?再这样,我——跳水里去了。”
  他突然不吭声了,静秋好奇地问:“你怎么啦?又生气了?”
  他用头向下游方向点了一下:“你二哥在那边等你。”
  静秋顺着他头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真的,志刚坐在河边,身边放着一对水桶。老三走到岸上,放下静秋,边穿鞋袜边说:“你等在这里,我过去跟他说点事。”说完,他就走过去跟老二打个招呼,“老二,挑水呀?”
  “嗯,你们回来了?”
  然后他压低嗓音跟志刚讲了几句,就回到静秋身边,说,“你到家了,我从这边走了。”然后他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志刚打了水,挑上肩,默不作声地往家走。静秋跟在后面,胆战心惊,她怕志刚把刚才看到的事讲出去,让教改小组的人听见,那她就算完蛋了。她想趁到家之前的那点功夫给志刚嘱咐一下:“二——二哥,你别误会,他只是——接了我一下,我们——”
  “他刚才说过了。”
  “你不要对外人讲,免得别人误会——”
  “他刚才说过了。”
  回到家,个个都显得很惊讶,大妈一迭声地说:“你一个人跑回来的?走的山路?哎呀,你胆子真大,那条路,我白天都不敢一个人走的——”
  山楂树之恋(9)
  那天晚上,静秋很久都睡不着,一直都在担心志刚会把看见的事说出去。刚才他是没对其他人说,但那不是因为她在那里吗?等到背着她了,他会不会对大妈讲?如果他今晚真的是在河边等她回来,那他——多半会讲出去,因为他肯定见不得她跟老三在一起。
  静秋已经习惯于做最坏的思想准备了,因为生活中好些她不希望发生的坏事都发生了,往往是措手不及,令她痛苦万分。那种痛苦太可怕,来得太早,所以她从小她就学会了凡事做最坏的思想准备。
  现在最坏的可能就是志刚把这事说出去了,然后传到了教改小组的人耳朵里,他们又传回学校里。如果学校知道了,会怎么样?K市八中学生当中,因为读书期间谈朋友被处分的,大有人在,但那多多少少都是有点证据的。现在就凭志刚一个人说说,学校就能处分她?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妈妈虽然是早就被“解放”出来了,又做回人民教师,但爸爸还是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的。而“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当中,“地主”是首当其冲的,是无产阶级最大的敌人。像她这样的地主子女,如果有了“作风不好”这么一个把柄,学校还不狠狠整她?整她还是小事,肯定连家里人都牵连进去了。
  静秋觉得爸爸被打成“地主分子”真的是很冤枉。她爸爸很早就离开地主家庭,出去读书去了,象这样的地主子女,因为没在乡下收佃户的祖,是不应该被划成地主的。
  她觉得她爸爸甚至还算得上一个进步青年,因为他在解放前一两年,就从敌占区跑到解放区去了,用自己的音乐才能为解放区的人民服务,组织合唱团,宣传**、毛主席,在那里教大家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不知道怎么的,文革一开始就把他揪出来了,说他跑到解放区是去替国民党当特务的,还说他教歌的时候,把“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教成“解放区的人民喝稀饭”,往解放区脸上抹黑。最后她爸爸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赶回乡下去了。戴“地主分子”的帽子,主要是因为不能重复戴好几顶帽子,只好给他戴最重的帽子,不然的话,还要给他戴上“美蒋特务”,“现行反革命”等好几顶帽子的。
  想到这些,静秋真是万分后悔,象自己这样的出身,在各方面都得比一般人更加注意,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不然就会闯出大祸。这次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吃错了药一样,老三叫她走山路,她就走山路;老三说在县城等她,就让他在县城等她。后来又让他拉了手,还被他——抱了,亲了。最可怕的是让志刚看见他背着她了。这可怎么办?
  这个担心太沉重了,沉重得使她一门心思都在想着怎样不让志刚说出去,万一他说出去了,又该怎么应付,而对老三,反而没什么时间去多想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对大妈和志刚察言观色,看有没有迹象表明志刚已经告诉他妈了。对志刚,她担心还少一点,志刚象个闷葫芦,应该不会跑教改组去传这些话。但如果让大妈知道了,那就肯定会传出去了。
  看来看去的结果,是把自己完全看糊涂了。有时大妈的表情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有时又好像是没听到风声。静秋的心情完全是随着自己的猜测变化,以为大妈知道了,就胆战心惊,寝食不安;觉得大妈还不知道,就暗自庆幸一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
  老三仍然跑大妈家来,不过他上班的地点移到村子的另一头去了,所以他中午不能来了。但他晚上常常会跑过来,每次都带些吃的东西来,有两次还带了香肠过来,说是在一户村民家买的。大妈煮好后,切成片,拿出来大家给做菜,但静秋吃饭的时候,发现自己碗里的饭下面埋着一小段香肠。她知道这一定是老三搞的,知道她爱吃香肠,想让她多吃一点。
  她紧张万分,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段香肠。记得她妈妈讲过,说以前乡下丈夫疼媳妇,就会象这一样,在媳妇的饭里埋块肉,因为乡下媳妇在夫家没地位,什么都得让着别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让公婆吃,然后让丈夫吃,再让小叔子们,小姑子们,还有自己的孩子们。轮到媳妇的,只有残菜剩饭了。
  做丈夫的,不敢当着父母的面疼媳妇。想给一人一块肉,又没那么多,就只好做这个手脚。她妈妈还学过乡下小媳妇怎么吃掉这块肉,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搁在碗沿上,然后象挖地道一样,从饭下面掏出那块肉,装做往嘴里扒饭的样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赶快把肉塞回地道里去。碗里的饭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饭下的肉就露出来了。但不吃完碗里的饭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见,又要挨骂。
  听妈妈讲有个小媳妇就这样被丈夫心疼死了,因为她丈夫在她碗里埋了一个“石滚蛋”,就是煮的整只的鸡蛋,她怕人看见,就一口塞进嘴里,正想嚼,就听见婆婆在问话,她只好赶快吞了来答话。结果鸡蛋哽在喉咙里,就哽死掉了。
  静秋看着自己的碗,心里急得要死,这要是让大妈她们看见,还不等于是拿到证据了?人家小媳妇如果被人发现,也就是挨顿骂,说小媳妇骚狐狸,把丈夫媚惑了。如果她现在让人发现,那就比小媳妇还倒霉了,肯定要传到教改组耳朵里去了。
  静秋望了老三一眼,见他也在望她,那眼神仿佛在问:“好不好吃?”她觉得他好像在讨功一样,但她恨不得打他一筷头子。他埋这么一段香肠在她碗里,象埋了个定时炸弹,她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不吃,待会饭吃掉了,香肠就露出来了。她吓得刚吃了半碗就跑到厨房去盛饭,趁人不注意,就把那段香肠丢到猪水桶去了。
  回到桌子上,她再不敢望他,只埋头吃饭,夹了菜没有,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也不知道,只想着赶快吃完了逃掉。但他好像不识相一样,居然夹了一筷子香肠片,堂而皇之地放到她碗里了。她生气地用筷子打他筷子一下,说:“你干什么呀?我又不是没手。”
  他讪讪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后,她跟他说话就变得很冲,特别是当着外人的时候,总有点恶狠狠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告诉大家她跟他没什么。
  而他正相反,以前他跟她说话,总是象个大人对小孩说话一样,逗她,开解她。但现在他胆子好像变小了一样,仿佛总在揣摩她的心思,要讨她喜欢似的。她抢白他一句,他就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再不敢象以前那样,带点不讲理的神情跟她狡辩了。他越这样可怜巴巴,她越恼火,因为他这个样子,别人一下就能看出破绽。
  刚回来的那几天,老三还像以前那样,见她在房间写村史,就走进去说要帮她写。她小声但很严厉地说:“你跑进来干什么?快出去吧,让人看见——”
  他不象以前那样固执和厚颜无耻了,她叫他出去,他就一声不吭地在门口站一会,然后就乖乖地出去了。她能听见他在堂屋跟大妈她们说话。有时她要到后面去,得从堂屋穿过,他总是无声地望着她从跟前走过,他不跟她说什么,但他往往忘了答别人的话。
  她听见大嫂说:“老三,你说是不是?”而他就“噢”地答应一声,然后尴尬地问:“什么是不是?”
  大嫂笑他:“你这段时间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跟你一说几遍你都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跟我那些调皮生一样,上课不注意听讲。”
  这话差点让静秋蹦起来,感觉大嫂已经把什么都看出来了,只不做声,好让他们进一步暴露自己,等到证据确凿了,再一网打尽。她想警告老三一下,但又没机会。
  后来,在饭下面埋香肠埋鸡蛋的事又发生了几次,每此都把静秋搞得狼狈不堪。她决定要跟老三好好谈一下,他再这么搞,别人肯定看出来了。他当然不怕,因为他在工作了,谈朋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还是学生,他这样搞,不是害了她吗?
  正好有天老大志宏从严家河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叫老魏的人回来,说是个开车的,昨天晚上他的车撞死了一头野鹿,他们几个司机就把鹿抬回去剐了,把肉分了。志宏也拿了一些回来,给大家开个荤。
  志宏叫静秋去叫老三来吃晚饭,说老魏的手表坏了,要老三帮忙修修,老魏就是为这事过来的。
  静秋得了这个圣旨,就大大方方地去工棚找老三。走在路上的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有没有圣旨,外人怎么知道?你有圣旨,别人也可以认为你是借机去找他的。但人就是这么怪,是大哥叫她去叫老三的,她去的时候,心里就是坦然的,就不怕别人误会,真不知到底是在怕谁误会。
  还没到工棚,她就听见手风琴声,是她熟悉的《波尔卡舞曲》,她站在那里,想起来西村坪的第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暮色苍茫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她第一次听见他的手风琴声。那时她只想能见到这个人,跟他说几句话。后来她也一直盼望见到他,几天不见,就难受得失魂落魄。
  但自从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她的心情好像就变了一样,总是害怕别人知道什么了。她想,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真的是很严重,而且虚伪,因为我并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只是怕别人知道。如果那天不被志刚看见,保不住我还会天天盼望跟他在一起,真可以说志刚挽救了我,不然我肯定滑到资产阶级泥坑里去了。
  她傻呼呼地站了一会,胡思乱想了一阵,又下了几个决心,才去敲老三的门。他开了门,见是她,好像很惊讶一样,脱口说:“怎么是你?”
  “大哥让我来叫你去吃饭的——”
  “我说呢,你怎么舍得上我这里来。”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又给她倒杯水,“我已经吃过饭了,说说看,老大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看我要不要过去吃一筷子。”
  静秋站在那里不肯坐:“大哥叫你现在就过去,有个人表坏了,叫你去修的。大哥带了一些鹿肉回来,叫你去吃——”
  老三同寝室的一个中年半截的人开玩笑说:“小陈哪,鹿肉可不要随便吃噢,那玩艺火大得很,你吃了又没地方出火,那不活受罪?我劝你别去——”
  静秋怕老三听了他的话,真的不去了,连忙说:“不要紧的,鹿肉火大,叫大妈煮点绿豆汤败火就行了。”
  哪知屋里的几个男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有一个说:“好了好了,现在知道怎么出火了,喝绿豆汤,哈哈——”
  老三很尴尬地说:“你们别瞎开玩笑——”说完,就对静秋说,“我们走吧。”
  来到外面,他对她抱个歉,说:“这些人常年在野外,跟自己的家属不在一起,说话比较——随便,爱开这种玩笑,你不要介意。”
  静秋搞不懂他在抱什么歉,别人就说了一个鹿肉火大,不至于要他来帮忙道歉吧?吃了上火的东西多着呢,她每次吃多了辣椒就上火,嘴上起泡,有时连牙都痛起来,所以她不敢多吃。
  而且爱开玩笑跟家属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她觉得他们说话神神鬼鬼的,又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她懒得多想,只想着怎么样告诫他不要在她饭里面埋东西。
  他们仍然走上次走过的小道,大多是在田埂上走。老三要静秋走前面,她还是不肯。他笑着说:“怎么?怕我从后面袭击你?”他见她没搭腔,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走了一段,他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
  他解嘲地笑了一下:“没有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怕你在怪我那天在山上——”他转过身,看着她,慢慢退着走,“那天我是太——冲动了一点,但是你不要往坏处想——”
  她赶快说:“我不想提那天的事。你也忘了那事吧,只要以后我们不犯了——就行。我现在就怕志刚——误会了,如果传出去——”
  “他不会传出去的,你放心,我跟他说过的——”
  “你跟他说过,他就不会传出去了?他这么听你的?”
  他似乎很尴尬,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是——他也只看见我背你,那也没什么,这河里经常有男人背女人的。听说以前这河里没渡船,只有‘背河’的人,都是男的,主要是背妇女老人小孩。如果那天是志刚,他也会背你的。这真的不算什么,你不要太担心。”
  “但是志刚肯定猜出我们一起从县城回来的了,哪里会那么巧,正好在山上遇到你?”
  “他猜出来也不要紧,他不会说的,他这个人很老实,说话算数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担心,我想跟你谈谈,叫你不用担心,但是你——总是躲着我。你放心,即使志刚说出去,只要我们俩都说没那事,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那我们不成了撒谎了?”
  他安慰说:“撒这样的谎,也不会害了谁,应该不算什么罪过。即使别人相信志刚说的话了,我也会告诉他们那没你的事,是我在追求你,拦在路上要背你的——”
  一个“追求”把静秋听得一惊,从来没听人直接用这个词,最多就说某某跟某某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在他借给她的那些书上看到“追求”这个词的时候,也没觉得有这么刺耳,怎么被他当着面这么一说,就听得心惊肉跳的呢?
  他恳求说:“你别为这事担心了好不好?你看你,这些天来,人都瘦了——,两只眼睛都陷下去了——”
  她心里一动,呆呆地看他,暮色之中,她觉得他好像也瘦了一样。她看得发呆,差点掉田埂下面去了。
  他伸出手来,央求说:“这里没人,让我牵着你吧——”
  她四面望了一下,的确没人,但她不知道会不会从什么地方钻出人来,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们。她不肯把手给他:“算了吧,别又闹出麻烦来。”
  “你是怕别人看见,还是——不喜欢我牵着你的手?”
  “这有什么区别吗?”她有点不客气地说,“还有啊,你以后不要往我饭下面埋东西,让大妈他们看见,不等于是给人一个证据吗?”
  他有点迷惑不解:“往你饭下面埋东西?我没有啊。”
  “你别不承认了,不是你还能是谁?每次都是你去的时候,我碗里才会埋着香肠啦,鸡蛋啦什么的,搞得我跟那些小媳妇一样,三魂吓掉两魂,每次都扔猪水缸里了。”
  他站住了,看着她,认真地说:“真的不是我,可能是志刚吧。你说每次都是我去那里的时候,可能刚好是我带了菜过去,才有东西埋。但我确实没有在你碗里埋东西,我知道那会把你弄得很难堪的,所以我只能是多买一些,拿过去大家吃,你也就能吃到了——”
  她惊讶极了:“不是你?那——还能是谁?难道是志刚?”她想到是志刚,就舒了一口气,“如果是他就不要紧了。”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很难受一样:“为什么你不怕别人说你跟他——呢?”

  第2部分



  山楂树之恋(10)
  一连过了好些天,都风平浪静,连静秋也开始相信不会有什么事了,大概志刚真的是个老实人,答应了老三不说出去,就真的不会说出去,她多少放心了一些。
  心比较安定了,静秋就开始帮志刚织毛衣,她目测了一下志刚的身高胸围,就起了针,挑选了一种比较粗犷但又好织的花,就开始织起来,想赶在走之前织完,所以每天都织到很晚才睡觉。
  大妈看见了,就说:“不急,不急,织不完,你带回去织,织完了再叫我们志刚去拿,或者你来玩的时候带过来。”
  静秋一听,越发想赶在走之前织完了,免得留下一个尾巴,以后就得再见志刚。很奇怪的是,她不怕别人误会她跟志刚有什么,她只怕志刚自己有那个心思,到时候她不能答应他,就伤害他了。
  有一天,大妈跟静秋两个人拉家常,静秋说起妈妈身体不好,经常尿血,但查不出是什么原因。医生总是开证明,让她妈妈买核桃和冰糖吃,说可以治血尿,妈妈吃了很有效。不过核桃冰糖都是紧俏物资,即使有医生证明,也不容易买到。
  大妈说:“你大嫂娘家就有核桃树,以后叫你大嫂回娘家的时候带些过来,你拿回去给你妈妈治病。”
  静秋听大妈这样说,高兴死了。她妈妈尿血的毛病已经很久了,什么方子都试过了,打鸡血针,摆手疗法,等等,只要是不花很多钱的方法,都试了,但就是没用。严重的时候,送去检验的尿象血一样红。
  她立即跑去问大嫂。大嫂说:“我娘家那边的确有核桃树,但离这里太远,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娘家去?不过我会给娘家写封信,叫他们把核桃存在那里,我回去的时候就给你带些过来。”
  “那——你们家核桃卖多少钱一斤?”
  大嫂说:“都是自家的树,要什么钱?我们那里交通不方便,也不能拿到山外去卖,再说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连自留山、自留地都恨不得收回去,哪里还让卖核桃?秋丫头,我们一家都拿你当自家人的,只要能治好你妈妈的病,你就是把一棵树都放倒了都没关系。”
  静秋感激不尽,但不好意思催着大嫂写信,只说:“谢谢你了,你有空了帮我写封信去你家——,我找个时间自己去拿。我妈妈这病不治好,我真怕她有一天血流尽了——”
  过了几天,志刚把一个篮子提到静秋房间来了,说:“你看够不够。”说完就走了。静秋一看,是满满一篮子核桃,她愣住了,难道是大嫂叫他跑到她娘家去拿回来的?
  她狠狠地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忍回去。她早就发了誓的,说今生再不流一滴泪,因为她小时候流了太多的泪,深知流泪于事无补。她立志要做一个坚强的人,因为哥哥和爸爸在乡下,妈妈身体不好,妹妹比她小五岁,她就是家里的中流砥柱了,所以她的口号是:流血流汗不流泪。
  她跑去找志刚,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找了一会,看见志刚坐在屋山头(侧面)吃饭。她走过去,站在那里,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饭,象是饿极了一样。
  她问:“你去大嫂娘家了?”
  “嗯。”
  “远不远?”
  “不远。”
  静秋望了一眼他的脚,发现一双鞋都走破了,脚趾头露了出来。她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看那鞋。他看见了,赶快把鞋脱了,踩到脚下去,羞愧地说:“我脚重,费鞋,是想打赤脚的,但山里冷——”
  她有点哽咽,死命忍住了,问:“是大嫂叫你去的?”
  “不是。想早点拿来,你妈吃了早好——。”他几口扒完饭,“我出工去了,还可以算半个工——”说完,就走掉了,过了一下,又扛着个锄头跑回来,“找张报纸盖住篮子,别让欢欢都吃了——,你别看他人小,他会用门夹核桃吃的。”
  静秋看他把鞋塞到门外的柴火堆里,回头嘱咐她:“莫告诉我妈,她回头骂我娇气,又不是进城,穿什么鞋——”
  志刚走了,静秋从柴火堆里翻出那双鞋,想帮他洗洗补补,但发现有一只的底子已经磨穿了,没法补了,只好又塞了回去。
  她站在那里发愣,如果受了志刚这个情,以后拿什么还?但是她最终还是决定收下这篮核桃,因为能治她妈妈的病。K市二医院一个姓欧阳的中医总是说静秋妈妈的病主要是生活太差了,身体拖得太虚了,加上思想上负担重,才会这样没病因地尿血。如果把生活过好点,思想上开朗些,病可能就慢慢好了,吃核桃冰糖主要是滋补一下。
  她相信欧阳医生的话,因为她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不怎么发病。每次一为什么事操心着急,或者工作太累了,就出现血尿。吃了核桃冰糖,血尿就停了。
  她走回房间,蹲在那一大篮核桃前,一粒一粒地摸,可能有二十多斤吧,如果凭医生证明,可能要十多个证明才能买这么多,而且要不少钱。那些核桃可能因为是新的,比城里买到的要新鲜很多。城里买的那些核桃,常常是砸开之后才发现完全空掉了,里面的仁变得象一张发皱的黑纸。而这些核桃每一粒看上去都那么新鲜,拿在手里重重的,肯定不会是干枯了的。
  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篮核桃送回去给她妈妈吃,但她想起还要冰糖才行,没有医生证明是买不到冰糖的,而医生只在血尿达到几个加号的时候才肯开冰糖证明,开了证明还不一定有货。
  她想,这一篮子够妈妈吃一阵了,她妹妹一定开心死了,因为她妹妹最喜欢砸核桃。妹妹很会砸核桃,她把核桃竖起来,用个小钉锤在顶上轻轻砸,轻轻砸,核桃壳子就向四面破开了,核桃肉就完整地站在那里。有时也有砸坏了的,妹妹就用个针小心地挑出来,再加上砸碎的冰糖,拿给她妈妈吃。
  但她妈妈每次都不肯吃,叫她们两姐妹吃,说妈妈身体不要紧,不会有事的,你们两个人还小,要长身体,你们吃吧。两姐妹就说核桃好涩嘴,不爱吃。
  静秋蹲在那里想了一阵,觉得志刚对她太好了。曾经听说过旧社会有孝女卖身救母的故事,她觉得很能理解。在那种时候,一个女孩子,除了卖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救母亲?
  其实就算是在新社会,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除了自己,又能拿什么来救母亲?每次她看到妈妈犯病,就在心里想,如果谁能把我妈妈的病治好,我也愿意把我自己卖给他。但现在眼前摆着这一篮子核桃,她不由得惴惴地想,如果这一篮子核桃把我妈妈的病治好了,我是不是就把自己——嫁给志刚呢?现在是新社会,不能买卖人口,所以说不上“卖”给他,只能是嫁给他。
  她想到要用自己来报答志刚,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老三。从内心来讲,她更愿意这一篮子核桃是老三送来的,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她就兴高采烈地把自己“卖”给老三。
  她在心里狠狠批判自己,志刚到底是哪点不如老三?不就是个子矮点,人长得没老三那么——“小资产阶级”吗?但是我们看一个人,不是应该注重他的心灵方面吗?怎么能只看外表呢?
  但她马上又反驳自己,你怎么能说老三的心灵方面就不如志刚呢?他不也很关心照顾你吗?还有,他总是义务帮别人修笔修表修钟,自己花钱买零件,从来不收人家一分钱,这不也是心灵美的表现吗?
  听说他还是他们勘探总队树的标兵,因为他是自己主动要求到野外作业队来的,他本来是分在省城的总部工作的。人家放着大城市舒适的工作环境不要,到这山沟沟里来勘探,不也是个心灵美的人吗?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嘲笑自己,别人这两个人都没说要跟你谈朋友,你自己在那里着个什么急?也许别人就是象雷锋一样帮帮你,结果你却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真是好心讨不到好报,好泥巴打不出好灶。
  她决定先为志刚做双鞋,免得他妈骂他,也免得他这么冷的天要打赤脚。她知道大妈的针线篮子里有很多铺垫好了但还没纳的鞋底,还有糊好了没包鞋口的鞋帮,等于是有了半成品的鞋,她花几个晚上,就可以做出一双鞋来。
  她跑去找大妈,说要帮志刚做双鞋,大妈眼睛都喜眯了,立马把鞋帮鞋底都找出来给她,又把线索、顶针、鞋锥什么的找出来给她,然后站在旁边,爱怜地看她纳鞋底。
  看了一会,大妈赞赏说:“真看不出来呀,你城里的姑娘还会做这一手好针线,纳鞋底纳得比我还块,又密实。到底你妈是教书的,养出来的闺女就是能干。”
  静秋不好意思告诉大妈,说她会做鞋完全是因为家穷,买不起鞋,她妈妈就自己做鞋。买一尺黑布,可以做两双半鞋面。再找些旧布,糊成鞋衬,可以做鞋帮。鞋底就要自己纳了,最难的是上鞋,就是把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不过静秋也都学会了。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穿自己做的黑布鞋,下雨天,出远门,或者学军什么的,才穿那双旧解放鞋。她的脚很懂事,长到35码就没长了,好像怕她那双旧解放鞋不能穿了一样。
  大妈说:“你秀枝秀芳两姐妹都不做这个了,看她们去了婆家怎么办——”
  静秋安慰说:“现在很多人都不穿做的鞋了,她们去了婆家买鞋穿就是了——”
  “买的鞋哪有自己做的鞋穿着舒服?我就穿不惯球鞋,上汗,脱出来臭烘烘的——”大妈看看静秋的脚,又惊叹道,“好小的脚,这在过去,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脚了,种田人家的女孩,哪有这样乖巧的脚?”
  静秋听了,羞惭不已,这脚肯定是自己的地主爸爸传下来的,她爸爸的脚在男人中也算小的了,静秋妈妈的脚并不算小,可见妈妈那边还是劳动人民,爸爸那边才是靠剥削农民生活的,不用下田,连脚都变小了。
  她很老实地坦白说:“可能这是我爸爸的遗传,我爸爸——家是地主,我思想上是跟他划清界限的,但是我的脚——”
  大妈说:“地主有什么?人家命好,又会当家,才积下那些田。我们这些没田的,租人家田种,交租给人家,也是天经地义的。我就不待见那些眼红人家地主有钱,就找岔子斗人家的人——”
  静秋简直觉得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大妈一个祖祖辈辈贫农的女儿,会说这种反动话?她想这肯定是大妈故意说了,来考验她一下的,自己一定要经得起考验。她不敢接碴,只埋头纳鞋底。
  熬了两个夜,静秋把志刚的鞋做好了,他收工回来,静秋就叫他试试。志刚打了盆水,仔仔细细把脚洗净了,恭而敬之地把脚放进鞋里,叫欢欢拿几张报纸来垫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走了几步。
  “紧不紧?小不小?勒不勒脚?”静秋担心地问。
  志刚只嘿嘿地笑:“比妈做的——爽脚。”
  大妈笑着,故意嗔他:“人家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在哪呀,就——”
  静秋赶快声明:“这鞋是为了感谢志刚帮我妈弄那些核桃才做的,没有别的意思——”
  隔了两天,老三拿来一大袋冰糖交给静秋,说你拿给你妈妈治病。
  静秋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妈妈——需要冰糖?”
  “你不告诉我,还不许别人告诉我?”他好像有点抱怨一样,“为什么你能告诉他们,不能告诉我?”
  “哪个他们?”
  “还有哪个他们?当然是你大妈,你大嫂,你二哥他们罗。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告诉你我不是他们家的——”
  她愣在那里,搞不清他是在生真气还是在开玩笑。
  他见她理屈词穷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不是在怪你,是在跟你开玩笑。志刚告诉我的,他说他只能弄到核桃,弄不到冰糖,但是没有冰糖这药就没效。”
  “这么大一袋冰糖——得要——多少钱?”
  “这么大一篮核桃,得要多少钱?”
  “核桃是树上摘的——”
  “冰糖是树上长的。”
  她见他又敢跟她斗嘴了,不由得笑起来:“你瞎说,冰糖也是树上长的?”
  他见她笑了,也很高兴:“等你赚钱了,一并还我——,我都跟你记着,好不好?”
  她想这下糟糕了,如果老二老三两个联合起来治好了我妈妈的病,难道我能把自己嫁给他们两个?她只好又把自己那套自嘲端出来:别人说了要你以身相许了?你这样的出身,别人要不要你这个报答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山楂树之恋(11)
  人说“好了疮疤忘了痛”,这话一点不假。静秋担了一段时间的心,发现没事,胆子又大起来,又敢跟老三说几句话了。刚好大妈大爹回大妈娘家去几天,大嫂去严家河会丈夫,把欢欢也带去了,白天家里除了静秋,再没别人。
  老三下了班,就早早跑过来帮忙做饭,自己也不在食堂吃,到这边来吃。他跟静秋两个,一个烧火,一个炒菜,配合得还挺默契。
  老三会做油盐锅巴,他煮了饭,先把饭用个盆盛出来,留下锅巴在锅里,洒上盐,抹上油,用文火炕一会,铲起来就是又香又脆的锅巴。静秋爱不释口,晚饭干脆就不吃饭,只吃锅巴,吃得其他人莫明其妙:放着白白的饭不吃,去吃锅巴,城里人真怪啊。
  秀枝见大妈不在家,也把自己谈的男朋友带回家来吃饭。静秋听大妈说过,说那男的“光长了一张脸”,不踏实,不在村里好好务农,总想跑外面做小生意,大妈大爹都不喜欢他,不让秀枝跟他来往。秀枝平时都是偷偷跑出去跟他约会的,现在爹妈不在家了,秀枝就大摇大摆地把那张“脸”带回来了。
  静秋觉得那张“脸”还不错,人高高大大的,说话也象见过世面的,对秀枝也挺好的。“脸”还带给静秋几根花花的橡皮筋扎辫子,说他就是走村串户卖这些玩意的。秀枝把手上的一块表给静秋看,得意地问:“好不好看?他给我买的,一百二十块钱呢。”
  静秋吓一跳,一百二十块钱!差不多是她妈妈三个月的工资了。秀枝戴了表,菜也不肯洗了,碗也不肯洗了,说怕把水搞到表里去了。
  吃饭的时候,老三总给静秋夹菜,“脸”就给秀枝夹菜,只有志刚一个人掉了单。志刚总是盛一碗饭,夹些菜,就不见了。吃完了,碗一丢,就不知去向,到了睡觉的时候才回来。
  晚上的时候,秀枝跟“脸”关在隔壁她自己房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秀枝秀芳的屋只隔一扇一人多高的墙,顶上是通的,一点不隔音。静秋在自己房间写东西,总是听见秀枝唧唧地笑,象有人在胳肢她一样。
  老三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静秋房间,帮她写村史。有时她织毛衣,他就坐在对面,拿着线团,帮她放线。但他放着放着就走神了,只盯着她看,忘了放线,她只好在毛线的另一端扯扯,提醒他。
  他象是被她扯醒了一样,回过神来,赶快抱个歉,放出长长的线,让她织。
  静秋小声问:“你那天不是争嘴,说要我给你也织一件毛衣的吗?怎么没见你买毛线来?”
  他笑了笑:“线买了——不敢拿过来——”
  她想他大概见她这几天手里有活,不好再给她添麻烦,她心里有点感动。她的毛病就是感动不得,一感动就乱许诺。她豪爽地说:“你把线拿过来吧,等我织完了这件,就织你的。”
  第二天,他把毛线拿过来了,装在一个大包里,看上去不少。静秋从包里拿出毛线,见是红色的,不是朱红,不是玫瑰红,也不是粉红,是象“映山红”花一样的颜色。在红色中,她最喜欢这一种红,她就叫它“映山红”。
  但男的还很少有人穿这种颜色的毛衣,她吃惊地问:“你——穿这种颜色?”
  “山上那棵山楂树开的花就是这个颜色。你不是说想看那树开花的吗?”
  她笑他:“我想看那棵树开花,你就穿了红色的毛衣,让我把你当山楂树?”
  他不回答,只望着她棉衣领那里露出来的毛衣领。她有点明白了,他一定是为她买的,所以是红色的。果然,她听他说:“说了你不要生气——,是——给你买的——。”
  她刚好就很生气,心想他一定是那天走山路的时候,偷偷看过她毛衣的真实面目了。不然他怎么会想起买毛线给她?
  那天在山上走得很热,他早就脱了外衣,只穿了件毛衣,但她一直捂着件棉衣不肯脱。他问:“你热不热?热就把棉衣脱了吧。”
  “我——不习惯穿毛衣走路,想把里面的毛衣脱了,只穿棉衣——”
  他很自觉地说:“那我到那边去站一会,你换好了叫我。”
  她不愿穿毛衣走路,是因为她的毛衣又小又短,箍在身上。她的胸有点大,虽然用小背心一样的胸罩狠狠勒住了,还是会从毛衣下面鼓一团出来,毛衣又遮不住屁股,真是前突后翘的,丑死了。
  那时女孩中间有个说法,说一个女孩的身材好不好,就是看她贴在墙上时,身体能不能跟墙严丝合缝,如果能,就是身材好,生得端正笔直。静秋从来就不能跟墙严丝合缝,面对墙贴,前边有东西顶住墙;背靠墙贴,后面有东西顶住墙,所以一直是女伴们嘲笑的对象,叫她“三里弯”。
  静秋知道自己身材不好,很少在外人面前穿毛衣,免得露丑。现在她见老三避到一边去了,就赶快脱了棉衣和毛衣,再把棉衣穿了回去。她小心地把毛衣翻到正面,拿在手里。
  开始她还怕他看见了毛衣的反面,不肯给他拿,后来跟他讲话讲糊涂了,就完全忘了这事,他要帮她拿毛衣,她就给他了,可能他就是在那时偷看了她毛衣的秘密。
  她毛衣的线还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妈妈买的。她妈妈不会织毛衣,买了毛线请人织,结果付了工钱,还被别人落了很多线,只给她和哥哥织了两件很小的毛衣。
  后来她会织毛衣了,就把那两件小毛衣拆了,合成一件。穿了几年,再拆,加一股棉线进去再织。过两年,再拆,再加一股棉线进去,再织。最后就变得五颜六色了,不过她织得很巧妙,别人看了以为是故意弄成那种错综复杂的花色的。
  但因为时间太久了,毛线已经很容易脆断,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线。刚开始她还用心地把两段线搓在一起,这样就看不出接头。后来见接头实在是太多了,搓不胜搓,也就挽个疙瘩算了。
  所以她的毛衣,从正面看,很抽象,很高深莫测。但如果翻过来看里面,就布满了线疙瘩,就象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井冈山的时候穿的那种羊皮袄,那一定是绵羊的皮,因为那些毛都是曲里拐弯的。
  她想他一定是看见她毛衣的那些线疙瘩了,所以才同情她,买了山楂红的毛线,让她给她自己织件毛衣的。不知怎么的,她一下想到了鲁迅的小说《肥皂》,那里面心地肮脏的男人,看见一个贫穷而身体肮脏的女人,就在心里想,买块肥皂,给她“咯吱咯吱”地一洗……
  她恼羞成怒,责怪老三:“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拿着毛衣就拿着毛衣,你——你看我毛衣反面干什么?”
  他诧异地问:“你毛衣反面?你毛衣反面怎么啦?”
  她看他的表情很无辜,心想可能是冤枉他了,也许他没看见。她那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他应该没机会去看她毛衣反面。可能他只是觉得那毛线颜色好,跟山楂花一个颜色,所以就买了。
  她连忙解释说:“没什么,跟你开个玩笑。”
  他如释重负:“噢,是开玩笑,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她这样怕她生气,使她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好像她能操纵他的情绪一样。他是干部子弟,又那么聪明能干,人也长得很“小资产阶级”,但他在她面前那么老老实实,胆小如鼠,唯恐她生气,让她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自觉不自觉的,就有点想逗弄他一下,看他诚惶诚恐,好证实她对他的支配能力。她知道这不好,很虚荣,所以尽力避免这样做。
  她把毛线包好,还给他:“我不会要你的毛线的,如果让我妈妈看见,我怎么交代?说我偷来的?”
  他又那样讪讪地站在那里,手里抱着毛线包,小声说:“我没——想到你要过你妈妈那一关——,你就说是你自己买的不行?”
  “我一分钱都没有,怎么会一下买这么多毛线回来?”她带点挑战性地把自家经济上的窘境说了一下,那神情仿佛在说:我家就是这么穷,怎么啦?你瞧不起?瞧不起趁早拉倒。
  他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痛苦的表情,喃喃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她觉得他在后悔上了当一样,于是嘲弄地说,“没想到吧?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只怪你眼光不敏锐。不过你放心,我说话算数的,冰糖钱钢笔钱我都会还你的。我暑假出去做零工,如果一个月一天也不休息,每个月能挣三十六块钱,我一个月就把你的钱还清了。”
  他茫然地问:“做——做什么零工?”
  “做零工都不懂?就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啊,在码头上拖煤啊,在教具厂刷油漆啊,在瓦楞厂糊纸盒啊,反正有什么做什么,不然怎么叫零工呢?”她有点吹嘘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我找得到工,是因为我妈妈的一个学生家长是居委会主任,专门管这个的——”
  她跟他讲有关那个居委会主任的儿子的笑话,因为那个儿子是她的同学,长得瘦瘦小小,班上同学给他起个浑名叫“弟媳妇”,班上还有个男生叫“田姑娘”,另一个男生叫“杜嫂子”,反正几个男生把女性名称全占光了。她讲到好笑之处,忍俊不禁,兀自笑了起来。
  笑了一折,才发现他没笑,直愣愣地望着她。她赶快解释说:“你不要觉得我这个人无聊,不是我给他们起的这些浑名,我在班上从来没这样叫过他们,我只是讲给你听听——”
  他有点沙哑地说:“在瓦楞厂糊糊纸盒可以,但是你不要到建筑工地去做小工了,更不要到码头上去——拖煤,那很危险的。你一个女孩子,力气不够,搞不好被砸伤了,被车压了怎么办?”
  原来他刚才根本没听她讲那些笑话,还迂在做零工的事情上,她安慰他说:“你没做过零工,所以把做零工想象得很可怕,但实际上——”
  “我没做过零工,但我看见过货运码头上人家怎么拖煤,很陡的坡,掌不住车把,就会连人带车冲到江里去——。我也看见过建筑工地上人家怎么修房盖瓦,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那——都是很重很危险的活,不重不危险也不会交给零工干了,正式工人就可以干了。你去干这么危险的活,我——怎么放心呢?你妈妈也肯定不放心吧?”
  她妈妈的确不放心,总是担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伤,说做零工的受了伤,连劳保都没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几个钱事小,一条命事大。但她知道几个钱的事不小,你没那几个钱,就买不回米来,你就饿肚子。再说她家也不仅仅是缺“几个钱”,是缺很多钱。
  她妈妈经常问别的老师借钱,常常是一发工资就全还账了,发工资的第二天就要开始借钱。她家经常是把肉票鸡蛋票给人家了,因为没钱买。
  她哥哥下乡的那个队,收成不好,知青们都要问父母拿钱去买谷打米,才有饭吃,因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还不够口粮钱。
  这些年,多亏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很能帮贴家里一下。她总是安慰她妈妈:“我做了这么久零工,不还是好好的吗?这么多做零工的,你看见几个伤残了?人要出事,坐在家里也可以出事。”
  现在她见老三也这样婆婆妈妈,就把这套理论拿出来对付他。
  但他听不进去,只急切地说:“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真的,很危险的,把自己弄伤了,累坏了,是一辈子的事。你需要钱,我这里有,我们搞野外的,工资比较高,还有野外津贴。我有存款——,你先拿去还——帐,以后我每个月都可以给你三十到五十块钱——,应该够了吧?”
  她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好像他工资高就很了不起一样,就居高临下地看她,要救济她。她高傲地说:“你工资高是你的事,我不会要你的钱的。”
  “你——就算我借给你的,不行吗?以后你——工作了再还?”
  “我以后哪里会有什么工作?”她讥讽地说,“我爸爸又不是高干,还能给我找个野外的工作不成?我下了农村就不准备招回来了。到时候,不用我妈给我口粮钱就不错了,哪还有钱还你?”
  “没还的,就不还,反正我也——用不着这几个钱——,你别固执了,你为了几个钱,把自己弄伤了,一辈子躺在床上,不是更糟糕吗?”
  她听他说“为了几个钱”,觉得他很瞧不起她,把她当个爱钱如命的人。她没好气地说:“我就是为了几个钱,我就是个庸俗的人。我宁可在外面做零工受伤、累死,也不会要你的钱的——”
  他好像被她一刀刺中了心脏一样,再说不出什么,只低声说:“你——我——”
  他“你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使她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小狗,被打狗队的人抓住,绑了嘴,叫不出来,也是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好像知道被抓走就是死路一条,在祈求她救命一样。
  山楂树之恋(12)
  过了两天,大嫂回来了,家里又安静了。秀枝的“脸”也不来了,老三队上那天也要开会,没时间过来。晚上,大嫂带了个同事田老师来请教静秋,问男人的毛裤怎么织前面那个开口。
  静秋知道那个开口怎么织,但田老师不仅问静秋怎么织出一个口,还问她那个口要织多高才方便她丈夫解手。静秋是从别人那里学织那个开口的,织的时候,从来不去细想那开口是干什么的。现在田老师一说“解手”,把她闹个大红脸,慌忙说:“干脆我帮你把这点织了吧。”说完就快手快脚地帮忙织起来。
  田老师一边等她织那个口子,一边跟大嫂聊天:“朱惠,秋丫头实在是太能干了,人又长得漂亮,难怪你婆婆这么上心地要把她说给你家老二——。秋丫头,就嫁给老二吧,你嫁这里来了,我们织毛衣就方便了,随时可以来问你——”
  大嫂说:“你别乱说了,人家秋丫头脸嫩。”大嫂试探说,“秋丫头是城里人,吃商品粮的,哪里瞧得起山沟沟里的人?像秋丫头这样的,肯定要嫁个城里人,你说是不是?秋丫头?”
  静秋红了脸,只说:“我还小——,根本没想这些事——”
  田老师说:“要嫁城里人?那我有个主意,在勘探队找一个,他们里面有城里人。到时候,秋丫头嫁的是城里人,我们又有人帮忙织毛衣,两全其美。”田老师想了想说,“我看那个小陈就不错,会拉手风琴,跟秋丫头蛮般配的。朱惠,小陈老往你家跑,一定是在打秋丫头的主意——”
  大嫂呵呵笑:“你眼睛还蛮尖呢。以前因为我跟他提过秀枝的事,他就躲着不上我家来了。可现在跑得好勤,差不多天天来。”
  静秋听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希望她们是开玩笑。
  田老师说:“那你妈不是急得要命?这么好的一个丫头,本来是要说给自己儿子的,搞不好却被一个外人夺去了。”
  大嫂笑笑说:“不会的,秋丫头铁定是我们家人,人家小陈家里有未婚妻的。”
  静秋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以为自己要晕倒了,哪知不仅没晕倒,反而象飞到了半空,看戏不怕台高一样地望着自己,幸灾乐祸地想:“静秋,你一天到晚说‘要乐观地对待一切’,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大嫂跟田老师两个人唧唧咕咕地讲,时而笑一阵,静秋也适时地跟着她们笑。但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小陈在家里有未婚妻的。”
  她就一边飞针织着毛裤,一边听大嫂和田老师说话,最后的结果是那裤子的开口织了不知道有多长,而她们说的话却一句没听懂。一直到田老师想起要回去了,才拿过毛裤来看,发现那口子织了一尺来长了。
  田老师忍俊不禁:“呵呵,这下我丈夫解手方便了,跟开裆裤差不多——”
  静秋难堪得要命,当即要拆掉重织。大嫂对田老师说:“我看不用拆了,你回去用针线把多出来的口子缝上就行了——”
  田老师说:“就是,织了这么长了,拆了怪可惜的。”
  等田老师走了,静秋赶快回到自己房间,好像再也抗不住了一样。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装睡。虽然盖着很厚的被子,她仍然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冷还是怕,或者是什么别的。
  她躲在被子里,恨恨地骂老三:骗子!骗子!你在家有未婚妻,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你做的那些,难道是一个有未婚妻的人对另一个女孩能做的事吗?
  她痛心地认识到骂骗子是没有什么用的,这世界上到处是骗子,骂也骂不死他们,骂也骂不疼他们。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没眼睛,不能识别骗子。
  那天在山上发生的事又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当时经过的时候,就像是看电影一样,不能叫停,一大串镜头一下就闪过去了,大脑完全是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是在看一堆照片,每一张都固定了一个瞬间,可能有很多镜头省掉了,但重点镜头都在,可以一张一张地看,边看边评价边反省。
  老三抱住她之前的那些镜头,好像都没拍成照片,即使拍了,她也一翻而过。反反复复出现在记忆里的,就是老三吓唬她,说有个长得像他的冤魂站在树下。然后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抱住她了,他吻了她,还差点把舌头伸她嘴里去了。
  现在知道他在家里有个未婚妻,静秋突然觉得象翻出了很多旧照片一样,那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一切,但当时就是看不见。她跟老三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好像自己一向引以为骄傲的判断力、自持力都不存在了一样。他就象一阵强劲的风,刮得她脚不点地跟他走,思维变缓慢了,听觉变迟钝了,但笑神经却特别发达,当然都是傻笑神经。
  回去的那天,走在山上的时候,他讲过那个故事,还拿罗密欧朱丽叶做例子,替那个甩了前一个女友的青年辩护,其实那就是在说他自己。回来的那天晚上,走在山上的时候,他又变相地承认了他牵过别人的手。
  想到这点,她就悔之莫及。怎么当时就没听懂呢?如果听懂了,那他来抱他的时候,她就会对他大发脾气。如果发了脾气,就是表明了立场,说明她是讨厌他那样做的。
  可惜她那时不仅没发脾气,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承认自己喜欢他牵着手。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傻的事,那时见他不再牵她的手了,好像话也不多了,觉得他生气了,不知怎么一下,心里就惶恐起来了,怕他再不理她了。
  现在她让他抱了她,亲了她,结果他却有未婚妻,这不是被他骗了吗?静秋从小就听妈妈说女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刚开始她连这句话怎么断句都搞不清楚,以为是“一时——足成千古恨”。但居然把基本意思给撞对了,就是说一旦失足,就会悔恨一辈子,她不知道的是什么叫“失足”。
  在她看来,让一个男的知道自己爱他了,就是失足了,因为他就可以拿去对人吹嘘,败坏女孩的名声。静秋知道不少这样的故事,也亲眼见过认识的女孩遭到这种不幸,所以她一直很注意,不要“失足”,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不爱上什么人,那就绝对不会“失足”。
  她想到这里,觉得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还好,她跟他的事没人知道,她也没留给他什么黑字落在白纸上的把柄。迄今为止,最糟糕的就是她承认了她喜欢他牵她的手。但那天去叫他来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拒绝过他牵手的要求了,应该把局面挽回来了吧?
  她决定再也不理他了,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一样。既然他有未婚妻,想必也不会对人说这事,希望这样就能把这事从她生活中一笔勾销。她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见过的一句话:“不为人知的丑事就不成其为丑事。”她希望这句话阐述的是一个真理。
  现在就是他那袋冰糖怎么处理的问题了,她妈妈的确需要这些冰糖,她回了K市也没本事买到冰糖,所以她决定收下,但她一定要付他钱,尽快付。她可以先问教改小组的人借一点钱,以后回去再还他们。
  她爬起来,正想到教改组邓师傅那里去借钱,大嫂找来了,说想跟她说几句话。
  大嫂说:“我婆婆早就叫我来跟你说说志刚的事,但是我都没对你提起,主要是觉得没什么可能,你是城里人,又是高中生,志刚一个乡下人,连初中都没读完,肯定是配不上你的——”
  静秋难受地说:“我真的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
  大嫂说:“后来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我又觉得应该跟你提提志刚的事,还应该把我自己的经历跟你讲讲,说不定对你有好处。”大嫂叹口气,“其实我看见你,就象看见了当年的我自己。我以前也是城市户口,但我父母被打成右派之后,就丢了公职,成了无业人员,靠做零工为生。后来城市搞清理,把无业人员都赶到乡下去,我们一家才去了那个穷山沟。”
  “原来你也有——这么坎坷的经历?”静秋同情地说,“我一来就觉得你——不象这里的人,连你的名字都跟这里的人不同。”
  “现在还不是成了这里人了?你以后也要下农村的,还不知道下那个老山里去了。其实这里靠县城,离K市也不远,算是比较富庶的地区。你在这里住了这几个月,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婆婆一家待人很好的。如果你嫁了志刚,他家里人肯定把你当仙女供着。”
  静秋尽力把话扯到别处去:“你——从城里到乡下,一定也——憋曲得很——”
  “这就是命,人强强不过命。”大嫂叹口气说,“不过我还算运气好的了,嫁给志宏,他爸大小是个官,把他弄出去吃商品粮了,也把我弄到小学教书。虽然我不是吃的商品粮,但教书比下田劳动好多了。你以后来了西村坪,只要志刚他爸还在位,肯定能让你去小学教书。”
  静秋从来没想过通过嫁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自己是下农村的命,而且下去了就招不回来,但她也没想过通过嫁人改变这一点,就像她知道自己家穷,也很想改变穷的面貌,但她决不会靠嫁人去改变,她宁可抢银行。
  对她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掌握的,升学,找工作,入团等等,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唯有自己的感情,可以自己掌握,这是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东西,所以她一定要按自己的意志去支配自己的感情。她可以因为感恩拿自己报答别人,可以因为同情去拯救一个人,但她绝不会用自己的感情去换金钱或地位。
  大嫂说:“我知道你不肯跟志刚一起,是因为你喜欢老三。说实话,老三这个人挺不错的——”
  “谁说我喜欢老三了?”静秋立即把老三从自己身上扯开,“你说跟他提秀枝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噢,以前老三他们队刚进村来的时候,工棚还没修起来,就住在各家各户,老三刚好住在我们家。秀枝爱唱歌,老三会拉琴,秀枝总是让老三给他伴奏,一来二去的,就喜欢上他了。但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去说,一直等到老三搬到工棚那边去了,才叫我去帮她过个话。我跟老三提了,但他说他在家乡有未婚妻——”
  “那他是不是——在找借口呢?”
  “不是,他还给了我一张他跟未婚妻的合影。人家那真叫长得漂亮,到底是干部子弟,两个人真般配。”大嫂说着,就走到桌子跟前,“那照片就压在这块玻璃板下,我来指给你看。”
  大嫂找了一阵,诧异地说:“咦,找不到了,到哪儿去了?莫非是秀枝收起来了?还是秀芳收起来了?”
  静秋马上就想到是老三自己藏起来了,免得她看见,这越发说明他是个骗子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耻!
  大嫂说:“他打那以后就不怎么上我家来了。大妈还是对他很好的,事没成,人情在,有了什么好吃的,还是叫他过来吃。后来秀枝自己对上象了,就没事了。”
  “你见过他——未婚妻吗?”
  “没有,人家省城里的姑娘,爹又是高官,哪会到这个山沟里来。”
  静秋不好意思再问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呆呆地坐在那里。
  大嫂说:“我劝你别打老三的主意了,趁早忘了他。你听听我的教训,就知道当官的人家不是我们这些人高攀得上的了。
  我家被赶到农村之前,我也有个男朋友的,爹也是个官,不过没老三的爹官大,听说老三的爹是军区司令,我那男朋友的爹只是军分区的一个官。但是干部家子弟都是一样的,他们见多识广,接触的人多,也不愁找不到对象。
  我那男朋友家里一开始就不同意他跟我来往,干部家庭是很讲门当户对的,但我男朋友那时坚持要跟我好,只不敢把我带家里去。后来听说我家要下农村了,他就慌了,想开个后门把我一个人留下,但没那么大的身手,最后也就吹了。
  幸好我那时把握得住自己,一直没让他上身,所以后来还能嫁个好人家,如果那时依了他的,跟他搞出事来了,那他甩我的那天,就是我的忌日。“
  静秋听得一震:“为什么就是你的——忌日?”
  “一个女孩子,被人弄得失了身,又被人甩了,以后谁还敢要你?就算要了你,到了新婚之夜,发现你不是姑娘身了,也会下作你,不把你当人看。秋丫头,我看你比我那时候还犯桃花,你生得漂亮,一生都注定会有人纠缠你的,你不拿稳的话,就有你罪受了。”
  静秋听得心乱如麻,以前只知道跟男的“同房”“睡觉”是危险的,现在又弄出一个“上身”,不知道被老三抱过是不是就算让他“上身”了。
  她冒死问道:“你说你那时没——让他上身,是什么意思?”问完了,就很后悔,怕大嫂问她为什么关心这个。
  “没让他上身还不懂?就是没跟他——同房呀,没跟他——睡觉,没跟他做夫妻的事。”
  静秋觉得自己三颗心放下两颗了,因为她没跟老三同房,没跟他睡觉,就是不知道做过夫妻的事没有。但她不敢再问了,再问,大嫂肯定要怀疑她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关心这些事?
  山楂树之恋(13)
  第二天,静秋就厚着脸皮问教改组的几个人借钱,说是为妈妈买冰糖急需的。已经到了快回去的时候了,大家身上都没剩下什么钱,邓师傅和陈校长两人凑了18块钱,借给静秋了。
  大妈他们那天也回来了,晚上的时候,静秋听见老三在堂屋跟欢欢玩耍,就赶紧拿了钱,走到堂屋去,见他坐在一个很矮的板凳上,欢欢趴在他背上跟他亲热。
  老三看见她,仰起脸跟她打招呼,但她板着脸不说话,把钱丢在他腿上,说:“谢谢你帮我买冰糖,你看看这些钱够不够。”
  他的表情使她想起鲁迅的《祥林嫂》里面的一句话“象遭炮烙一样”,她看见他就那样望着他腿上的钱,象那钱在烫他的腿,而他不敢伸出手去碰一样。他无助地抬起头望她,仿佛在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觉得自己有权生他气似的,气呼呼地说:“够不够?不够就告诉我,我补齐你。”其实她已经把借来的钱全给他了,并没有钱来“补齐”他,如果真的差的话,她只好再去借。
  他问:“不是说好——以后再——还的吗?”
  “说好了又变的事情多着呢,你能指望别人说好的话句句都兑现?”
  他把这句话揣摩了一会,大概没揣摩出什么来,只说:“你——不是说你身上没钱的吗?怎么一下出来这么多钱?”
  “问组里人借的。”
  他似乎很受伤:“你横竖是借钱,为什么你偏要去问——别人借呢?”
  “我高兴问谁借就问谁借。我代替我妈谢谢你了。”说完,她就走到自己房间去了,拿出写村史的本子,想来写东西。但她的手直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冷的。
  他跟了进来,站在她身后:“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
  “前天怎么啦?我一直就说不要你的钱——。”
  他疑惑地问:“就因为我那天说了要——给你钱,你就生这么大气?你那天说了不要,我就没再勉强你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是你——你不用把我当——别人的呀——”
  她想,到底是骗子,说起话来嘴上象抹了蜜糖一样,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细,肯定又被你骗了。你那时是不是这样把你未婚妻骗到手的呀?她知道不知道你又在外面骗别人呀?难怪别人说嘴巴皮子会嚼的人让人信不过,他哄得住你,也就哄得住别人,象志刚这样的闷葫芦就肯定不会骗人。
  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别站这里了,去忙吧,我要写东西了。”
  她感觉他还站在那里,但她不回头望他,只抖抖索索地在本子里写字。过了一会,她觉得他不在那里了,就转过头,他果然不在那里了。她又很失落,满以为他会在她身后多站一会,甚至一直站着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本来想得好好的,要忘记他,忘记他,再不把他当回事了。事前也觉得这事做起来不难,碰见他了,她也真的能恶狠狠地跟他说话。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也很坚定,似乎不为所动。但等到他真的走了,她就慌了,只会怨恨地想,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才说了这么几句,他就跑掉了?
  她觉得自己这种行为简直算得上丑恶,别人讨好你,怕你生气的时候,你就大咧咧的,专门说些伤害别人的话。等到别人跑掉了,你又后悔。你这不是逼着人家冷淡你,下作你吗?
  她把自己骂了一通,就装做到后面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她穿过堂屋和厨房,往后面走,发现他不在堂屋,也不在厨房,她张着耳朵听了一会,也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真的走了,他生气了,因为她对他那样没礼貌,那样冷淡。
  她失魂落魄地到处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他了,她又能怎么样,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希望他没走。
  最后她在磨房看见了他,他在推磨,大妈在喂磨。静秋一看见他,知道他没走,心里又不慌张了,对他的恨意也上来了,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骗子”,转身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连着几天,她都不理他。他找机会跟她说话,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都不说。有时问急了,就狠狠丢下一句:“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恳求说:“我不明白,你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她不理他,进自己房间去装模作样写东西。她见他不会生气走掉,就放肆起来,越发冷淡他,但又不给他解释,让他去冥思苦想。她搞不清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有权折磨他,就因为她能让他苦恼吗?还是觉得他那天在山上占了她便宜,所以要用折磨他的方式来惩罚他?
  教改小组就要回K市去了,静秋还没想到一个好办法把那些核桃拿回去,她坚决不要志刚去送,更不会要老三去送。但她也不能指望教改小组的人帮她背回去,因为组里每个人都是背着行李的,能把自己的行李对付回去就不错了,谁还能帮她提那一篮子核桃?
  她想把核桃砸开,只带里面的仁回去,那会轻很多。但大嫂说你砸开了,就不好保存了,你总不能让你妈妈一下都吃了吧?总要留一些防止下次犯病吧?她想想也是,只好不砸开。
  大嫂建议说:“就让志刚去送你吧,他很少去K市,也算是去那里玩玩。你要觉得不方便,就让我公公派志刚一个差,算是送你们教改组回去的,队里还可以给他记工分。”
  静秋觉得那样更糟糕,连赵村长都扯出来了,不更象是他家儿媳了?
  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了,秀芳从严家河回来了,才算解了个围,说她可以去送,但她提不动那样一大篮核桃,可以叫她二哥一起去,两兄妹主要是去K市玩,顺便帮忙把核桃送去。秀芳说她老早就想去趟K市了,就是没伴,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去趟K市。
  大妈和大嫂都说她们也有好些东西要叫秀芳在K市买,静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可以惩罚一下老三,就答应了。
  志刚激动得不得了,大妈也激动得不得了,为志刚张罗出客的衣服鞋袜,又教他出门的礼貌,嘱咐他见了静秋的妈妈要叫“老师”,不要象根木头;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要象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走路要轻手轻脚,不要象打夯似的。总而言之,事无巨细,都交代了无数遍,看那样子,恨不得自己替他去了算了。
  晚上,老三过来了。他来的时候,大妈一家正在热烈而紧张地为志刚的K市之行做最后的润饰。大妈和大嫂忙着把核桃用袋子装起来,又找些豆角干、白菜干、咸菜干什么的包上,说送给静秋家做菜吃的。
  静秋很惶恐,觉得这事已经超出预算了,说好只是志刚两兄妹去K市玩,顺便把核桃带过去的,现在好像搞成志刚初次登门拜访丈母娘一样了。她想阻止,但又说不出口,盛情难却,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这么欢天喜地的,自己怎么好兜头一盆冷水?再说,大妈也没叫志刚去了她家就叫她妈丈母娘,只说叫“老师”。难道在大妈家住了这么久,别人的儿女要去你那里玩一下,你都不肯?
  老三站在一帮忙忙碌碌的人中间,显得很迷茫,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问出是在打点志刚去静秋家的行装时,他的脸色明显地变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跟那群忙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静秋看着他,有点幸灾乐祸,心想谁让你有未婚妻的?兴你有未婚妻,就不兴我有——人帮个忙?她刚才还在为自己让志刚带核桃去K市后悔,怕惹出麻烦来,现在又觉得这个决定很好,可以狠狠报复一下老三。
  大嫂见老三寂寥地站在那里,就问他:“你有没有旅行袋?拿得出手的包就行,志刚进城不背个包不像样子。”
  老三愣了一会,才说:“噢,我有个出门用的包,我去拿过来。”说完,他就走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拿来几个包,给了一个志刚,问,“你一个人拿不拿得动?拿不动我明天可以去帮忙,我明天休息。”
  志刚连连说:“我拿得动,拿得动,那一篮子不都是我从大嫂娘家提回来的吗?我不光提得动核桃,我还可以帮他们背包。你明天不用去了。”
  老三望了静秋一眼,好像在指望她邀请他明天去帮忙一样,她连忙躲开他的眼神,回到房间去收自己的东西。老三跟了进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怎么叫志刚去送呢?他去要耽误出工的——。我明天不上班,不如——”
  “算了,不麻烦你了。”
  他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看她东收西收,想把很多东西塞进一个军用挂包里去,就问:“我还拿了几个包过来,你看需要不需要——”
  “不需要。我背什么包来,还背什么包回去。”
  他茫然地看着她愤愤地把东西往包里硬塞,说:“你回去了——,代我问你妈妈好——,祝她早日康复——”
  “嗯。我代替我妈妈谢谢你为她买的冰糖了。”
  他沉默了一下,补充说:“冰糖吃完了,就告诉我——我再买——”
  “不用了。”
  “把妈妈的病治好要紧——”
  “我知道。”
  他又沉默了一阵:“以后有空了过来玩,五、六月份的时候,来看山楂花——”
  她一下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他也是邀请她来看山楂花。那时她觉得一定会来看的,但现在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像山楂花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想到马上就要走了,真的很舍不得这个地方,连眼前这个骗子都让她那么留恋。她看了看他,见他脸上也是怅然若失的神情,就别过脸,不去看他。
  两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她说:“你站这里,秀芳都不敢进来睡觉了,快回去吧。”
  “我就走,”说了走,他又没动,还站在那里,“你——就快走了,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生我什么气?”
  她不回答,觉得喉头哽咽。他见她不肯说,换个问题:“你——答应大妈了?”
  “答应什么?”
  “你跟志刚的事?”
  “这不干你的事。”
  他被她抢白这一下,很长时间没缓过气来,好一阵,才说:“刚才我回去拿包的时候,写了这封信,希望把我的意思说清楚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路顺风。”他放下一封信在她桌上,看了她一会,就出去了。
  静秋看看那封信,折叠得象只鸽子。她想这一定是绝交信,因为他说了,是他回去拿包的时候写的,也就是在知道志刚要去送她的时候写的,他还能说什么?
  她不敢打开,只盯着那封信,恨他,骂他:你倒是手脚利索啊,这么快就把绝交信写好了,好占个主动,说明是你甩了我的?你逞什么能?我根本没答应过你,有什么甩不甩的?都是你这个骗子,自己有未婚妻,还在外面骗别人。
  她也想写封信给他,把他狠狠骂一顿,但她觉得那也挽不回脸面,因为毕竟是他骗了她。骗人的人,品质不好;被骗的人,脑筋不好。从来人们笑话的,都是被骗的人。她想横了,拿起那封信,看看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看了,好针对他的信写封批判信。
  她慢慢展开信,不长,只有几段:
  “你明天就要走了,有志刚送你,我就不送了。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是赞成的,我只希望你的决定都是出自你的内心。
  你很有才华,很有天分,但生不逢时,不能得到施展。你自己不能看低自己,要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总有一天,你的才华会得到社会承认的。
  你父母蒙受了一些不白之冤,那不是他们的过错,你不要觉得自己出身在这样的家庭就低人一等,他们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被人瞧不起的人,说不定明天就是最受欢迎的人,所以不必因为这些社会强加的东西自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过问你做工的事,但是我还是想说,那些太重太危险的事,就不要去做了。万一出了事,妈妈该多难过。体力劳动不要逞强,搬不动的东西,不要勉强去搬;拖不动的车,不要勉强去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把身体累坏了,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你是个聪明智慧的人,如果你不愿意理我,肯定有你的道理。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原因,也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就不逼你告诉我了,什么时候你愿意告诉我,再告诉我。
  认识你的这几个月,我过得很愉快,很充实。你给我带来很多我从未体验过的快乐,我很珍惜。这几个月里,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或者你不喜欢的地方,希望你多包涵。“
  山楂树之恋(14)
  走的那天,是个星期天,教改组的人七点半就出发了。静秋开始还怕教改组的人会批评她带着秀芳和志刚,结果几个带队的都把静秋好一通表扬,说你这次是真的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结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了。
  志刚背着一大袋核桃,还帮静秋拿东西,秀芳也帮那两个女生拿东西。大家有说有笑,十分热闹。奇怪的是,来的时候,好像这段山路很长很长,望不到尽头。回去的时候,不知道是路熟悉些了,还是快回家了,好像一下就走到那棵山楂树了。
  已经是四月底了,那树还没开花。
  静秋走热了,趁大家都在山楂树下休息的时候,躲到一边去脱毛衣。脱着脱着,就想起那天跟老三一起走这段路的情景了,她也是躲在一边脱毛衣,而他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不远的地方,背对着她,一直到她说“好了”,他才转过身来。她朝他上次站过的地方望了半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回到家,静秋发现妈妈又犯病了,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可怕。妹妹在学校食堂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劈柴,想把一根弯头弯脑的树棍劈开,截短了做生火柴。
  静秋心疼不已,忙跑过去,从妹妹手里拿过斧头,自己来劈,叫妹妹去把核桃砸了给妈妈吃。
  秀芳对志刚说:“老二,还不去帮着劈柴?”志刚仿佛如梦初醒,从静秋手里夺过斧头,劈了起来。
  那时大家都是烧煤,生火的柴是计划供应的,一个月十五斤,用完了就没有了,所以很多人家的煤炉都不熄火,只用调得稀稀的煤封火,第二天打开接着烧。昨天可能是火没封好,熄掉了,而静秋上次回来劈好的柴又用完了,所以妹妹正在狼狈不堪地想办法生火,幸好姐姐回来了,不然今天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志刚一口气把静秋家仅存的生火柴都劈了,截短了,放在那里备用。秀芳笑静秋家烧的柴这么短,只有三寸左右,如果是在她家,一整根棍子就塞进灶里去了。
  志刚听静秋说每个月就只有这么三五根棍子,要用一个月,就许诺说下次来的时候,把家里的劈柴背些过来。
  煤炉生好了,火一时上不来,静秋只好拿个扇子猛扇,想快点把饭做好,志刚他们吃了还可以到市里逛逛,不然等吃完饭,他们也该坐车回去了。秀芳想帮忙做饭,找来找去找不到静秋家的碗柜砧板什么的,好奇地问:“你们家没碗柜呀?”
  静秋说:“我们家什么都没有。”
  静秋家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家徒四壁,桌子是学校的旧课桌,凳子是学生用过的旧凳子,床是学校的长板凳上架着几块木板。床上的床单被子倒是洗得干干净净,但也都补过了。吃饭的碗就放在一个旧脸盆里,砧板是一块课桌面改的。
  志刚吭哧了半天,说:“你家怎么比——我们山里人家还——穷?”
  秀芳瞪志刚一眼,志刚不敢多言语了。
  好不容易把一顿饭弄熟了,几个人坐下来吃饭。静秋家就一个套间,里外两间房,总共十四平米,是一间教室隔出来的。以前她哥哥住外间,她跟妈妈、妹妹三人住里间。现在她哥哥下乡了,就她住外间,她妈妈和妹妹住里间,吃饭就在她住的那间。
  正吃着饭,一阵风刮来,静秋家里象下黑雪一样落下一些脏东西来,静秋说声“糟糕”,连忙找报纸来遮桌上的饭菜,并叫大家把自己的碗遮住。大家发现自己碗里已经落了一些黑灰,秀芳问这些黑片片是什么东西,静秋告诉她说这是从对面学校食堂飘来的谷壳灰。
  K市八中食堂烧谷壳,烟囱里总往外冒那些烧过的谷壳,像黑色的雪片。静秋家住的房子没天花板,一起风,谷壳灰就从瓦缝飘进来了。以前她隔壁还住着两家,因为这个原因,都要求学校重新分房,搬到别处去了。但静秋的妈妈因为有那些家庭问题,学校有点另眼相待,所以就没分到别的房子,只好住在这里。
  静秋狼狈不堪,没想到家里的窘境全都让秀芳两兄妹看见了。但她又有点庆幸,幸好今天来的不是老三。不然的话,老三见到这种状况,他这个在干部家庭过惯了的人,还不掉头就跑?那还不如叫她死。
  吃过饭,静秋送秀芳两兄妹到市里去,还来不及逛商店就快到下午四点了,三个人急急忙忙赶到长途车站,买了最后一班车的票,秀芳两兄妹就回家去了。静秋很惭愧,人家两兄妹花了车票钱,等于就是帮她把核桃送回来了。
  回到家,静秋来整理自己的东西,吃惊地发现她还给老三的钱被谁塞在那个军用挂包里。她努力回想她还钱之后的一切,想不出他怎么有机会把钱放在那里。难道他今天实际上是跟在她后面的?如果是,那他有可能是在她脱毛衣的时候把钱塞在挂包里了,因为她当时把挂包挂在离她不远的树上。但他怎么可以一直跟在后面而不弄出一点声响?
  现在秀芳他们已经回去了,不然可以请她把钱带给老三。她决定明天先把钱还给邓师傅和陈校长,以后再想办法还钱给老三。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以后要还钱给老三,心里又有点高兴,好像这样就埋下了一个重见老三的火种一样。
  她又想起老三的那封信,还有他写在她本子里的那首诗,这些都得作些处理,不然的话,让妈妈看见又要担心,让别的人看见就更不得了,惹出杀身之祸都有可能。
  她把老三的信又看了几遍,还是搞不太懂老三的信到底算个什么信。有点象个总结,但又没象一般总结那样,“回顾过去,展望未来”,说以后我们俩要“再接再励”,或者说“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之类的话。这就有点象是对那几个月划了句号,中心思想就是“那几个月是美好的,但已经成为过去了”。
  静秋的阅读理解力是公认很强的,她是班上的笔杆子,老师总让她做“宣传委员”,就是专门负责办刊的干部。那时每个班要轮流办那种用毛笔写在很大的纸上的壁报,有时是批判一个什么人或者思想,有时是报导班上学工、学农、学军的情况。静秋能写能画,毛笔、排笔、大字、小字都能写,常常可以一个人就弄出一整墙的壁报来。
  语文老师很欣赏静秋的文笔,特别是那个董老师,说静秋“才华横溢”,每次都把她的作文拿到班上念,还把她的作文推荐到市教育局,编进《K市中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学校搞过两次作文竞赛,静秋都是拿第一名,在K市八中很有名气。
  董老师教两个班的作文,几乎有一个半班的作文都是静秋批阅的,因为董老师懒得看那些“狗屁不通”的作文。每次学生把作文交上来了,董老师就挑出十多本他看得来的,剩下的就给静秋拿去改错别字,疏通句子,叫她随便给个分就行。
  静秋的同学,包括男同学,拿到看不大明白的东西了,哪怕是情信、拒绝信,都叫静秋帮忙看看,一是因为他们知道静秋嘴紧,不会说出去,另外也因为老师都说静秋“理解能力强”,抓文章的中心思想一抓一个准,再曲里拐弯的句子也能理解。
  静秋搞不太懂为什么那些人都把“情书”叫“情信”,可能是因为薄薄的几张纸算不上“书”吧。
  但静秋这样“阅读能力强”的人,也没看明白老三这篇“作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有点拿不准到底是“情信”还是绝交信。
  她看过的绝交信,差不多都是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起头的,也不知道是谁兴出来的,反正写绝交信的都爱用,大概是以季节的变换来隐喻情感的变换吧。
  静秋也看过一些“情信”。调皮捣蛋没文化的男生写的呢,差不多都是直统统地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我玩朋友?” “你肯不肯做我的马子?”。
  有一次因为班上要处分一个同学,把静秋叫去整理材料,静秋看到了一封据说很黄的“情信”,里面有句“毛非女子千八日”,是暗语,听说把这几个字组合起来,就是一句很黄的话,意思是说女人的什么什么“好香”。不过静秋组合了半天,又查字典,也没弄懂“毛”跟“非”能组合成什么很黄的字。
  她见过的比较高水平的“情信”多半是引用毛主席语录或诗词的。那时最流行的就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从中笑”。据说男生喜欢这一句,是因为里面有个“她”。静秋记得有个男生没搞清楚,写情信的时候写成了“她在虫中叫”,幸好那男生写好之后,请静秋过个目,把个关。静秋一看,肚子都笑痛了,帮他把这句改对了,又给他解释了半天。
  那个男生恍然大悟,说:“我也是在想毛主席怎么会写一个女的在虫子堆里叫呢。”
  静秋看过的最高水平、最朦胧的“情信”,是一个已经下了乡的女伴吕丽拿给她看的,作者是吕丽仰慕的一位同班男生,那男生送了个本子给吕丽,扉页上就写着一句话:“美丽的鲜花为勇士而开放”。
  这个还真把静秋难住了,拿不准到底算不算“情信”,好像有点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感觉,而不是特指吕丽和那男生的。不过吕丽很快发现那个男生有了一个女朋友,所以对这句话的诠释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这差不多是静秋“破译”史上唯一一个污点。
  老三这封信显然不能算作“情信”,因为通篇没有“她在丛中笑”,也没问一句“愿意不愿意跟我玩朋友”,更没有问“我俩的关系能不能比同志关系更进一步”。对她的称呼就是“静秋”,没有省掉姓氏,也没有加“亲爱的”。落款倒是省掉了“陈”,只剩下“树新”,读着有点肉麻麻的,但还不算太肉麻,因为三个字的名字省掉一个姓还是比较普遍的,大家平时也能这么叫,但如果再省掉一个字,那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
  所以静秋认为这封信多半是一个总结报告,有点象每次开会结束时唱的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听到这歌声响起,就知道会议接近尾声了。
  静秋想起很小的时候,跟爸爸去一个茶馆听人说书,说书人最喜欢的就是把惊堂木一拍,琅琅吟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可能老三也是用的这种叙述法,他跟她的那段,只是分出来的一枝,他现在已经把这一枝表完了,所以就收个尾,然后回去表另一枝去了。
  静秋决定不回信,写了回信,就让黑字落在白纸上了,即便是批判他的信,他也可以拿去斩头去尾,断章取意,招摇撞骗。那个年代的人,谁都知道“文字狱”的可怕。
  老三的信要是被别人看见,可能不会当作“情信”来追查,但完全可以当反动言论来批判。什么“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完全是阶级敌人妄想变天的口气。还有什么“生不逢时”,“你父母蒙受了不白之冤”等等,都是不满现实社会,反动之极的。如果被人看见,老三就完蛋了,她作为窝藏和传播反动言论的帮凶肯定也跟着完蛋了。
  这些年,抓现行反革命抓得很凶,对任何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言论”都是铁拳镇压的。八中有时也会出现“反标”(反动标语),只要一出现,学校就笼罩在一片恐慌气氛之中,人人自危。
  记得有一次,静秋正在操场上打球,突然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叫大家都到大操场集合,不许迟到。等大家都到了大操场,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出现在操场前的高台上,从扩音器里向大家宣布刚才在学校发现了“反标”,然后把事情的严重性强调了一遍,把写“反标”的严重后果宣讲了一遍,就叫大家回到教室对笔迹。
  这是静秋最怕的事情,她总是拿着笔,呆呆地望着眼前刚发的一张白纸,胆战心惊,不敢下笔。如果自己的笔迹刚好跟“反标”的笔迹一样怎么办?象自己这样的出身,那还讲得清楚吗?但你怎么能担保你的笔迹跟反标的笔迹不一样呢?天下笔迹相同的人多的是。那么换一种字体来写?但是如果换的这种字体刚好跟“反标”的字体一样呢?那不是弄巧成拙?
  静秋不知道“反标”的具体内容,但从公安局的人叫他们写的东西可以推测出一些来。那时多半是叫他们写“毛主席万岁”“打倒刘少奇”等等,所以她推测“反标”内容就是这里面的字组合成的。有一次,一个学生不小心把“打倒”后面的人名搞错了,于是被公安抓了一个“现行”。真是太“现行”了,一边在查“反标”,一边就出现了一条“反标”。那个学生当场就被带走了,只记得他脸色煞白,连冤枉都不会喊了。
  静秋打心眼里恨那些写“反标”的人,这样写一下到底起什么作用?你写得痛快,别人跟着你遭殃。每查一次“反标”,核对一次笔迹,静秋就觉得自己的脑细胞肯定吓死了不少。
  有一次,“反标”竟然就出在静秋那个班的教室里,而且她那天正好在教室外的小黑板上出班级的黑板报。还没写完,就听到学校高音喇叭叫大家去大操场。然后就听见宣布出现了“反标”,还点明了出事地点,说是高一一班的黑板上。
  静秋一听,差点吓晕过去,难道自己刚才办黑板报的时候不小心写错了什么?后来他们班的人都被赶到另一间教室去了,又是每个人在一张白纸上写规定的几个句子。
  那次很快就抓获了那个现行反革命,是静秋班上一个傻呼呼的男生,叫续建强。他放学了没事干,拿着个粉笔在教室里的黑板上写写画画,随手写了一条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哪知他不够仔细,把“忘记”两字给忘记了,语录就成了“千万不要阶级斗争”。
  倒霉的是,他家成分不好,他爸爸是个富农,这一下,事情就复杂了。不管他怎么声明,说自己是写掉了这两个字,也没人相信了。这句话不止两个字,为什么你没忘记别的字,偏偏忘记了这关键性的两个字?续建强当场就被抓走了,后来怎么样了,静秋就不知道了。
  静秋想了又想,还是舍不得撕掉老三的信。她只把信纸上印着的勘探队抬头撕掉,把自己的名字和老三的名字撕掉,扔进厕所里了。然后,她找了一块布,贴在棉衣里面做成一个口袋样的东西,把老三的信和诗放了进去,用线缝住口。她的针线活极好,用的是暗针,不仔细看,很难看出那里贴了一块布。
  山楂树之恋(15)
  静秋回到市的第二天,就开始跟班上课了。不过那时候的学生,大多数时间是走出课堂,到社会上去,学工、学农、学军、学医,反正什么都学,只不学书本知识就是了,所以静秋回来后不久,她那个班就轮到学医了。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在班主任带领下到县的关林镇去了,那里有个军医院的分院,学生们就住在附近农民家里,在军医院学医。静秋因为家里没钱,付不出路费和伙食费,跟几个家庭有特殊困难的同学留在市,被塞到市的几个医院里去学医。
  学校觉得静秋她们几个留在K市的学生,没有达到下农村去的那种艰苦程度,对她们的成长不利,于是派市八中附小的教导主任姚主任带领他们几个学中医。
  姚主任的家在严加河下面的一个叫付家冲的小山村里。姚主任的父亲是生产队的“赤脚医生”,姚主任也学了一些扎针灸、拔火罐之类的技术,教静秋他们是绰绰有余了。
  这下静秋他们几个就很忙了,那时的周末只有星期天一天。周一到周六,静秋要到医院学医,跟医院的护士们一样上下班,星期天跟姚主任学扎针灸、拔火罐。时不时的,还要到附近郊县去挖草药,为贫下中农治病,忙得不亦乐乎。
  到乡下挖草药的时候,走在那些乡间小道上,特别是当暮色苍茫,炊烟袅袅的时候,静秋就会想起在西村坪度过的那些日子,想起第一次见到老三的情景,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莫明其妙的感伤,常常会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往往在这样的日子,她就会趁晚上的时候,躲在被子里,拆开棉衣里子上的那个暗口袋,把缝在里面的那封信拿出来读一读。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看看老三的字,因为那信的内容她早就背熟了。
  她从一开始就很喜欢看他的字,他的字有他独特的体,他的签名尤其可爱,那个“新”字,只两笔就写成了。上面那一点是一笔,剩下的那么多笔划,都是一笔写成。她暗暗模仿他的字,把他帮她写的村史抄来抄去,居然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了。
  那时有支歌,叫做“读毛主席的书”,歌中唱道:“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呀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嗨,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616122),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啊(616122)。毛主席的思想武装了我呀哈,干起了革命劲头儿足。”
  这两个616122是两个过门,但平时唱歌没人伴奏,大家都是用口唱。久而久之,这个616122就一定要唱成“拉多拉多来来”,才能唱出那种感觉。
  静秋以前唱这歌,可以说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但现在读老三的信,才真正体会到歌中描绘的那种感觉,当然她知道这等于是把老三比作毛主席,自然是反动之极,但老三的信,她的确是越读越爱读。深刻的道理,她慢慢地体会,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比如说他要她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好像她很有才似的,而且好像有才是件好事似的。她以前听到别人说她“有才”,就很紧张,因为说你“有才”,很可能就是说你“走白专道路”,只专不红。众所周知,卫星上天,红旗就要落地,所以白专的人是要打倒的。
  但这话从老三嘴里说出来,静秋听着就很受用,也许有才不是坏事吧?也许真有一天,又兴考大学了,而她一下子考上了,成了一个大学生,那该多好!
  那封信里,她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这句话,当时读的时候没怎么在意,现在再读,就觉得好像他还在等她一样,因为他想她告诉他,他在等着她告诉他。
  想到这些,她就好想去西村坪看山楂花,说不定就能在大妈家碰见他,说不定他会陪她去看山楂花,她就告诉他生气的原因,他就向她解释,说他没有未婚妻,是大嫂搞错了。
  但那是个学徒工一个月工资才18块钱的年代,花五、六块钱的路费去看山楂花,对她这样的穷人来说,简直是大逆不道。再说,也没有时间。再说,他自己也说过他答应娶他爸爸上司的女儿为妻。再说,他还牵过那个女孩的手。
  五月底的一个星期天,天气很好,静秋起得比较早,想把家里的床单洗洗,下午还要跟姚主任学扎针灸。她刚打开门,就发现几个小男孩嗖地从她家门前跑掉了。她懒得去追,因为她家门前也没什么东西可偷可拿可破坏的,最多把她门前一张旧课桌里放的几双旧鞋偷跑。如果那些鞋不是旧到了极点,她也舍不得放在门外。
  她溜了一眼那张旧课桌,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一束花,红红的,还有绿叶。瓶子已经倒在课桌上,里面的水正滴滴哒哒地往外流。有一枝花已经被人从瓶子里抽了出来,扔在地上,估计就是刚才那几个小孩干的。可能他们看见了这束花,就想偷一枝,刚抽出来,她就出来了,所以他们扔了花跑掉了。
  她愣了片刻,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山楂花,她见过桃花、梅花、映山红,但这都不是,那花的颜色跟老三买的毛线的颜色很相近,只能是山楂花了。那就是说老三今天来过了,给她送山楂花来了。
  也许这些天,老三等她去西村坪看山楂花,但她没去,所以他自己摘了一些山楂花,送到她家来了。但是他怎么会知道她家住哪里呢?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说过的一句话:“想告诉你,总归是有办法的。”看来他以前是干侦察兵的。
  她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什么。她把那玻璃瓶装满了水,把花插好,放到她床边的小课桌上,盯着那花看了好一阵,觉得心里甜甜的:他还记得我,还记得我想看山楂花,他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把山楂花给我送来。
  她甜蜜了一小会,就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会不会同时还留了一封信在花旁边?按说他应该放一点什么表明他身份的东西吧?不会这样不声不响地放束花就走了。如果他是放了一封信的,那么信到哪里去了呢?
  她家门前就像市里的解放路一样,是学校最热闹的地方。全校只有两个自来水龙头,都在静秋那栋房子旁边,她对面又是学校食堂的后门,到食堂打水打饭的人要从那里过,到水管来洗衣服、洗菜、提冷水的人也一眼就能看见她家门口那张桌子。
  她不寒而栗,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那时她家隔壁住的就是她初中的班主任,叫傅羲,L师大毕业的,听说文革初期在L师大是个非常活跃的造反派,很会整人。后来造反派失宠,他被分到比较边远的K市八中来了。但他造反的劲头丝毫没减,总是很积极地参与整人。
  傅羲是教数学的,对静秋的数学才能很赞赏,但是他也很爱管闲事,尤其是男女关系方面的闲事,经常把班上的学生搞几个出来,整了材料,送到学校,让那几个学生受处分。那个写“毛非女子千八日”情信的学生,就是他查出来送交学校处分的。
  他的好管闲事差点把静秋害惨。静秋小学时有个同学,叫赵建峰,人生得黑黑瘦瘦,但成绩倒还不错。赵建峰的父母都是K市造船厂的,母亲还是个小官。那时造船厂自己建了子弟小学,就把所有的船厂子弟转到船厂学校去了。赵建峰从初一起,就跟静秋不在一个学校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赵建峰就开始给静秋写情信,他写得一手好字,文字上也很通顺,但静秋就是很讨厌他,也不知为什么。她警告了他几次,他仍然不听,照写不误。
  有一天,赵建峰把信放在静秋家门前的一只旧鞋里,因为他要赶在船厂中学上课前到这来,所以来得很早,静秋家还没人起来。隔壁的那位傅老师起得早,看见了那封信,就擅自拿走了,而且当仁不让地拆开来看了。
  那封信首先就谈当前国际国内形式一片大好,然后谈到我省我市形式也是一片大好,再谈到我校我班形式还是一片大好。这样好了一通,就用掉了两三页纸。不过那就是当时的写法,没谁能够免俗。那封信只在最后写了一下很敬佩静秋的才华,有点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的意味。当然最后没忘记问静秋愿意不愿意跟他玩朋友。
  大约连傅老师这样的人也看出这事静秋没责任,所以傅老师把信交给了静秋的妈妈,叫静秋的妈妈找静秋好好谈谈,一定要教育静秋好好学习,思想上不要开小差。傅老师还表了一通功,说幸好是我看见了,如果是别人看见了,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呢。
  静秋后来看见了那封信,谢天谢地,赵建峰还没胡编乱造一点两人的恋爱史,不然肯定要闹出轩然大波。但静秋的妈妈吓了个半死,少不得又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古训搬出来,把静秋狠狠叮嘱了几遍。
  对赵建峰那样的人,静秋讨厌归讨厌,但还不是特别怕,因为他们说不出她什么来,她问心无愧,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更谈不上做下什么事了。
  但对老三,静秋就没有这个把握了。她越想越怕,老三肯定是写了信的。他那样“文妥妥”的人,回去拿个包那么一点时间,他都要写一封信,他这次会不写信?可能他连信带花都放在这桌子上,某个路过的人看见了信和花,就阴险地把信拿走了,把花留在了这里。
  静秋心急如焚地跑去找那几个小孩,但他们都说没看见什么信,他们就是想拿枝花玩玩,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问他们看见是谁把花放在哪里的,他们也说不知道。问他们去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别的人,他们说没看见。
  静秋方才的甜蜜心情一下子被刮得烟消云散,开始发疯一样地思考这事。如果老三写了信,他会写什么呢?如果他只说他在追她,她还不那么害怕,被人追追应该不是什么罪过。但是她敢肯定老三不会那样写,他一定会把他们之间的事写出来。比如说:“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天我们在山上,你让我牵你的手,我把你抱在怀里……”
  如果这样一封信让傅羲那样的人拿到,她这辈子就算完蛋了,肯定要把她当作风不正派的人批判了,那就不仅葬送了自己的一生,连妈妈和妹妹也连累了。如果老三又写了上次那样的反动言论,那就更糟糕了。
  这样一想,她连那束花也不敢留了,好像有了那束花,别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她头上一样。她赶快把那花剪碎了,扔到厕所里去了,玻璃瓶也扔到很远的一个垃圾堆里去了。
  那天晚上,她紧张得一夜没睡好,接下来的几天,还连续做恶梦,梦见傅羲把她叫去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叫她自己老实坦白交代,是不是在西村坪编教材期间犯下了作风问题。她辩解,声明,但没人相信她。最后他们把老三叫来了,让他们两人当面对证。
  老三说:“你就承认了吧,你当时不是说了愿意我拉你的手吗?”
  她没想到老三这么快就交代了,而且把责任推在她身上,她想骂他,却发不出声。然后老三把那天的事全写出来了,学校对他从轻处理,而她则被拉到台上去,让大家批判她。
  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成了她在游街了,她颈子上挂着一串破鞋,左手拿着一面锣,右手拿着一个锣捶,走一下,就要敲一下,自己大声喊:“我是破鞋!大家都来批斗我!”“我是个不要脸的臭婆娘!我跟人通奸!”
  她吓得惊醒过来,满身是汗,好半天才相信这只是一个恶梦。但梦中的那一幕却是真实发生过的,是她上小学的时候看见过的游街情景。记得别人说那个女的以前是个妓女,解放后改造好了,还结了婚,领养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就跟静秋一个班。
  游街之后没几天,那个女的跳进附近的堰塘淹死了,肚子里装满了水,浮在那个脏乎乎的堰塘里,几天没人愿意去把她的尸首捞上来,怕脏了自己的手。
  静秋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要叫那个女的“破鞋”,也不知道什么是“通奸”,但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穿破了的鞋,宁可打赤脚,听到一个“通”字,都觉得恶心,“奸”字就更不用说了。
  她惶惶不可终日,看到那些住在学校的老师,就觉得他们的眼光有些异样,好像他们已经传阅了老三写给她的信件一样。她想给他们解释一下,但不知道怎样解释,心里是虚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拿走了那封信,但是她觉得那些人正在商量着怎么样拿到更多的证据,正在商量应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处分。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快崩溃了。她决定写一封信给老三,警告他悬崖勒马。她把字体变了又变,也不敢写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怕学校已经在监视她和老三了,那么这封信又会成为一个把柄。她恳求他忘了她,再不要送花送信的了,不然两个人的前途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这样写了,她又觉得不妥,如果这信被别人看见,别人很容易就能推理出她一定是跟老三做下什么了,不然怎么谈得上忘记她,又怎么谈得上葬送前途呢?
  她又改写,恶狠狠地说,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纠缠我,请你自重一些。
  这样写,她还是觉得不妥。写得这么冷冰冰,凶巴巴的,如果把老三搞得恼羞成怒了,他把一切都揭发出来,甚至添油加醋地写一些,交给她学校,那不是更惨吗?一个是军区司令的儿子,一个是地主的女儿,学校相信谁,还用问吗?
  她就这样写写改改,改改写写,花了一整天,才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她尽可能写得冷淡、礼貌、陌生,想既不得罪他,又能起到威摄的作用,最后她决定就写十六个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山楂树之恋(16)
  虽然静秋连老三的确切通信地址都不知道,只在西村坪的地址后加了个“勘探队”,但她估计老三收到了那封信,因为他没再送什么东西来。
  令人振奋的是暑假快到了,静秋又可以去做零工了。她准备把一个暑假做满,一天也不休息,乐观地估计,可以做到八、九十块钱。
  钱还没拿到手,她已经在制定预算了。首先要还掉老三的钱,然后给妈妈买个热水袋,妈妈犯病的时候,常常会腰疼,需要一个热水袋捂在那里。现在都是用个玻璃瓶子装了热水当热水袋用,但瓶子有时会漏水,而且捂的面积有限。
  她计划开了工钱就去买半个猪头回来吃,因为一斤肉票可以买两斤猪头。猪耳朵、猪舌头卤了吃,猪脸肉做回锅肉,剩下的七七八八的可以做汤。一想到蒜苗炒出来的回锅肉,她就觉得口中生津,恨不得现在就去买来做了吃。她家里经常是几个月不知肉味,她在西村坪吃老三拿来的那些肉的时候,总有一种问心有愧的感觉,因为不能拿回去给妈妈和妹妹吃。
  这个暑假打了工,一定要给妹妹买布做件春装。她自己老穿哥哥的旧衣服,被人笑话,所以她决心不让妹妹尝那种滋味。她还要给妹妹买双半高统的胶鞋,这有点奢侈,但妹妹想那种胶鞋想了很久了,她从妹妹看人家胶鞋的眼光里可以读出妹妹的心思。
  她哥哥还欠队里口粮钱,她希望用暑假做工的钱还上一部分。知青在农村没吃的,有时就会出去偷鸡摸狗,把贫下中农田里的菜、笼里的鸡偷来做了吃。很多地方的知青已经跟当地的农民结下了仇,经常打起来。有时几个村的农民联合起来打知青,几个队的知青联合起来打农民,搞得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前不久,她哥哥被农民打伤了,脸上身上都是一道道伤。她哥哥说自己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因为那次一同被打的人,差不多个个都伤筋动骨了,有几个打得瘫在床上,是别人抬回来的,只有他那个小队的几个知青,因为跑得快,只受了皮肉伤。
  那次一同被打的知青和他们的家长在K市碰了个头,商量怎么办。被打的知青都说这次完全是当地农民不对,他们什么都没偷,是农民认错了人,问也不问,就围住他们,用扁担、千担、铁锹什么的把他们痛打一顿。那些农民就是恨知青,觉得知青来了,把他们本来就不多的工分夺走了一部分,还闹得鸡犬不宁,所以他们只要有机会就打知青。知青告到大队和公社,但大队和公社根本不处理。
  那次讨论的结果是决定到地委去告那些农民。被打的知青和他们的家长找了无数路子,地委才答应派人接见他们一下,听听事情经过。
  那天晚上,静秋也跟去了,因为妈妈身体不太好,哥哥又受了伤。一行人到了地委大院,见大院门口是荷枪实弹站岗的卫兵,有些人先自胆怯起来,几个伤得不重的就打退堂鼓了。静秋一家跟着那些坚定不移分子进了地委大院,地委派个人出来接待他们,叫他们在一个会议室等候,说地委书记还在开会。
  等了好几个钟头,还没见到地委书记。不知道是谁探听到了消息,说地委书记正在陪什么人吃饭喝酒,有点喝醉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来接见咱们。
  静秋听到这个消息,无缘无故地想起老三的爸爸,听说也是个大官。她心里涌起一股恨意,原来当官的真的是这么高高在上,草菅人命。会议室里躺着几个打得不能动的知青,还坐着一群被打得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的知青,加上他们心急如焚的父母,而这个地委书记居然还有心思喝酒吃饭。
  她知道K地区只有一个军分区,而老三的爸爸据说是军区司令,那他爸爸管的地盘肯定比地区更大。她想象老三就是住在一个有背枪的卫兵站岗的大院内,他的未婚妻肯定也是那个大院的,他的父亲肯定也是那种说话官腔官调的人,一开口就象作报告一样:“啊,这个这个——。”
  她想起大嫂说过,当官的我们高攀不上,她懂大嫂的话,但只有亲眼看到过地委大院了,才有了切身的体会。老三跟她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个世界的人。现在她坐在那里等地委书记,感觉就象是在等老三的爸爸一样,满心是愤懑和不平。为人不做官,做官是一般,老三的爸爸肯定也是这样对待平民百姓的。
  又等了一会,好几个家长害怕起来了,说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让我们在这里坐着,他们去搬兵,待会把我们全部都抓起来了,不用别的罪名,就加个“冲击革命政权机构”,就可以把你扔进监狱了。
  这一说,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了。静秋的妈妈也说:“我们回去吧,别人可能还当得起这个帽子,我们这种人家,是再也经不起这顶帽子了。打了就打了,自认倒霉了,我们还能指望地委书记把那些农民抓起来?怎么说知青也是到农村去接受农民再教育的,农民要用扁担再教育你,怕是也没办法了。”
  静秋最恨妈妈的胆小怕事,她坚持要等下去,说如果你害怕,就让我在这里等。静秋的妈妈无法,只好陪着等。最后终于等来了一个干部,并不是地委书记,不知道是个什么干部,反正说是代表地委的。知青和家长把情况说了说,那人刷刷地记了一通,就叫大家回去了。
  后来就再没听到任何消息。静秋的妈妈自我安慰说:“算了,就这样了吧,至少没把挨打的知青抓去,没受处罚。”然后含着眼泪把伤还没好的哥哥送回乡下去。可能哥哥队上的人听说了告状的事,有点害怕,就照顾哥哥,让他看谷场,比下田轻松,但一天只能挣半个劳动力的工分,估计年终需要更多的钱去还口粮钱了。
  所以暑假的第一天,静秋就叫妈妈带她去找“弟媳妇”那当居委会主任的妈,想找零工做。母女俩一大早就去了“弟媳妇”家,等在那里。“弟媳妇”叫马铮,大家叫他妈马主任。静秋实在有点愧见“弟媳妇”,因为两人一个班的,平时见了面,话都不说,现在却要求上门来,请他妈妈帮忙。
  静秋的妈妈教过马主任的大儿子,所以马主任对妈妈很客气,让静秋的妈妈先回去,说我会给你女儿找工的。静秋也只是每年让妈妈引见一下,所以也叫妈妈回去,妈妈回去后,静秋就等在那里。
  那些需要零工的工厂企业,会派他们那边管事的人到马主任家来要工,大家都把工厂那边派来的专管零工的人叫“甲方”。
  “甲方”一般在早上九点以前就来要人了,找零工的人,如果过了九点还没找到工,那天就算废了。大多数情况下,如果找到一个工,就可以做好几天,等到那个工程告一段落了,零工们就又到马主任家来,等着找新的零工做。
  那天跟静秋一起等在那里的还有一个老婆婆,不知道多大年纪,反正牙都掉光了。静秋认识她,以前在一起打过零工,别人都叫她“石婆婆”,好像是姓“史”,但因为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外面做零工,静秋就觉得她应该是叫“石婆婆”。
  听说“石婆婆”的儿子挨斗的时候被打死了,媳妇跑了,留下一个刚上学的孙子,该“石婆婆”照看。静秋想都不敢想,如果“石婆婆”哪天死了,她那个孙子该怎么活下去。
  坐了好一会,才看见一个“甲方”来要人,说是需要壮劳力,因为是从停在江边的货船上把沙卸下来,挑到岸上去。静秋自告奋勇地要去,但“甲方”看不上她,说他不要女的,女的挑不动沙。马主任叫静秋莫慌,说等有了比较轻松的工再让你去。
  又坐了一阵,来了另一个“甲方”,这回是要打夯的,静秋又自告奋勇,但那个“甲方”也不要她,说她太年青,脸皮薄,打夯是要大声唱歌的。静秋说,我不怕,我敢唱。“甲方”就说你唱个我听听。静秋觉得那人有点流里流气的,又碍着“弟媳妇”在旁边,就不肯唱。
  “甲方”说:“我说了吧?你根本不敢唱,这活只能找中年妇女干,人家那嘴,什么都唱得出来。”
  “石婆婆”说:“我敢唱,我也会唱。”当即就瘪着嘴唱起来,“尼姑和尚翻了身,嗨,吆呀霍呀,日里夜里想爱人,也呀吗也吆霍呀——”
  静秋一听,那唱的什么玩意啊,都是男男女女的事,虽听不太懂,但是也知道是有关半夜里女想男、男想女的事的。她想自己肯定干不了这活,只好看着“石婆婆”金榜高中,欣欣然地跟“甲方”去了。
  那天一直等到十点都没等到工,静秋只好依依不舍地回去了。呆在家里一天没工做,真是如坐针毡,就象有人把一块二毛钱从她口袋里掏走了一样,只盼望第二天快快到来,好再到马主任家去等工。
  一直等到了第三天,静秋才找到一份工,还是那个挑沙的工。“甲方”说前几天找的人,好些人都挑不下来,逃掉了,所以他只好又到马主任家来招工。静秋央求了半天,“甲方”才答应让她试试,说如果你没干到一天就跑掉,我是不会付你半天工钱的。静秋连忙答应了。
  找到了工,她感到心里无比快乐,好像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共产主义一样。她跟着“甲方”来到上工的地方,刚好赶上零工们在休息,全都是男的,没一个女的。那些人见她也来挑沙,都很惊奇。有一个很不友好地说:“你挑得少,我们就吃了亏,等于要帮你挑,你还是找个计件的工去干吧,干多得多,干少得少。”
  另一个好心点的提醒说:“我们都是两人一组,一个跳下船,一个挑上坡的,一个人又挑下船又挑上坡还不累瘫了?谁愿意跟你一组?跟你一组不是得多挑几步路?”
  静秋淡淡地说:“你莫担心,我自己跟自己一组,我不会挑得比你们少的。”
  “甲方”说:“那你就在这干着再说吧,不行就莫硬撑着,压坏了没劳保的。”
  有个认识她的说:“你妈是老师,你还贪这点小钱?”
  还有一个见“甲方”走了,就流里流气地开玩笑说:“大夏天的,有你一个女的在这里真不方便。待会干得热起来了,我们都兴把衣服裤子脱了干的,你到时不要怕丑啊。”
  静秋不理他们,心想你脱的不怕丑,我看的还怕丑了?她只埋头整理自己的箩筐扁担。开工时间到了,她跟着一群男人下河去。货船跟河岸之间搭着长长的跳板,只有一尺来宽,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下面就是滔滔的江水,正是夏天涨水季节,江水带着泥沙,黄中带红,看上去尤其可怕,胆子小的人可能空手都不敢走那跳板,更莫说挑一担沙了。
  很久没挑担子了,刚一挑,觉得肩膀痛。幸好她的扁担跟随她多年,是根很好用的扁担,不太长,而且很有韧劲,挑起担子来忽闪忽闪的。会挑担子的人都知道,如果一根扁担不能忽闪,直杠杠的,挑着就很累,如果一根扁担能忽闪忽闪的,就可以和着你走路的节奏,晃晃悠悠,使你觉得担子轻了不少。
  那一担沙,少说也有一百来斤,静秋挑着沙,从窄窄的跳板上走过,觉得跳板晃荡得可怕,生怕一脚踩空掉到江里去。她会游泳,但江边的水下都是乱石头,掉下去不会淹死,但肯定会被石头撞伤撞死。她不敢望脚下,只平视前方,屏住呼吸,总算平安走下了跳板。
  下了船就是上坡,接近河岸的一段还比较平坦,但再往上,坡就很陡了,空手爬都会气喘吁吁,挑着担子就可想而知了。现在她比较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要结成两人一组了,因为刚经过了跳板那一吓,现在已经手脚发软,如果有人接手挑上坡去,那挑下船的人就可以空手往货船那边走,暂时歇息一下。但如果是一个人挑这全段路程,就只能一口气挑到目的地。
  静秋没人搭伙,只好一个人挑。挑了两趟下来,身上已经全汗湿了,太阳又大,又没水喝,简直觉得要中暑晕倒了。但一想到这一天挑下来就有一块二毛钱,尤其是想到这两天找不到工时的惶惑,就咬紧牙关坚持挑。
  那一天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等到收工的时候,静秋已经是累瘫了。但回到家里,还要装出一幅很轻松的样子,不然妈妈又要担心。她那天实在是太累了,吃了晚饭洗个澡就睡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来了,那时才感到昨天的疼痛真不算什么,现在才真的感到浑身酸痛了,两个肩膀都磨破皮了,痛得不能碰衣服。后颈那块,因为要不断地换肩,也磨破皮了。两条腿更是无比沉重,脸和手臂晒破了皮,洗脸的时候,沾了水就痛。
  静秋的妈妈见女儿起来了,连忙走过来劝她别去了,说:“你太累了,昨晚睡觉哼了一夜,今天就别去了吧——”
  静秋说:“我睡觉本来就哼哼——”
  妈妈抓住静秋手里的扁担,恳求说:“秋儿,别去了吧,女孩子,挑担压很了不好,会得很多病的——,我知道你的习惯,你不生病,睡觉是不会哼哼的,你昨天一定是太累了——”
  静秋安慰妈妈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太重的活我不会去干的。”
  挑了两天沙,那些一同挑沙的男的对静秋态度好点了,因为静秋虽然是个女孩,也并没有比他们少挑一担。有个叫田贵生的就自告奋勇地来跟静秋一组,说挑上坡累,我来挑上坡,你挑下船吧。
  田贵生每次都争取走快点,好多挑几步路,这样静秋就可以少挑几步路。有时静秋刚挑下船,田贵生就迎上来了,搞得静秋很不好意思,别的人也开始笑他们是两口子。
  几天挑下来,静秋觉得肩膀比以前疼得好一点了,人也不象刚开始那样喘不过气来了,令她担心的是这个活干不了几天了,那就又得到马主任那里去等工,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工。现在对她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有挑不完的沙,打不完的零工,放不完的暑假。
  挑沙工就快结束的前一天,静秋刚把一担沙挑下船,田贵生就迎了上来,说:“我来挑吧,有人找你,等在岸上,你快去吧。”
  山楂树之恋(17)
  静秋很纳闷,不知道谁会找到工地来。她问田贵生:“你——知不知道是谁找我?”
  “有一个象是你妹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
  静秋一听说是她妹妹,就觉得手脚发软,一定是妈妈出什么事了,不然妹妹不会在大热天中午跑到工地来找她。她本来想顺便把一担沙挑上岸去的,但听了这话,也挑不动了,只好让田贵生去挑。她抱歉地说:“那只好辛苦你了,我上去看一下就来。”
  她慌忙爬上河坡,一眼就看见她妹妹站在树荫下等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她看了一下,是秀芳,她暗自松了口气。“秀芳,怎么是你?我还以为——”
  秀芳拿着个手绢扇风:“好热呀,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在这里干活?”
  静秋也走到树荫下:“你——今天来的?今天还回去吗?”她见秀芳点点头,就说,“那我请个假回去陪陪你吧。”
  她有点为难,现在请了假回去,田贵生就要一个人挑沙了,那不是把他害了吗?不请假,又不能老站在这里说话,别人会有意见的。正在为难,她看见田贵生挑着沙上岸来了,于是跑过去跟他商量。
  田贵生很好说话:“你就请假了回去吧,我一个人挑没事。”
  静秋请了假,跟妹妹和秀芳一起回家。回到家,听说秀芳还没吃饭,静秋便忙忙碌碌地做饭招待秀芳,没什么菜,把上次秀芳送她的咸菜干、白菜干什么的用热水泡了,炒了两碗,再加上一点泡菜,配着绿豆稀饭,也很爽口。
  秀芳吃了饭,就说不早了,要到市里赶车去了,静秋想留秀芳多玩几天,但秀芳不肯。静秋看看的确是不早了,不好再挽留,就送秀芳到市里去坐车。
  两个人来到渡口,乘船过门前那条小河。静秋抱歉说:“你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没玩好——”
  “今天怪我自己,我坐早上八点的车,九点就到了K市了,结果忘记路了,就一路问人,问来问去的,被人指到相反的方向去了,走了很多冤枉路。我这个人,记路太不行了——。”
  静秋连忙把长途车站到K市八中的线路给秀芳讲了一下,邀请她下次再来玩。
  渡船划到河当中,秀芳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静秋:“我是把你当姐看待的,你如果也把我当个妹的话,就把这收下,不然我生气了——”
  静秋打开那个小纸包,发现是一百块钱。她大吃一惊:“你——你怎么想起给我钱?”
  “免得你去外面打工。”
  “你哪来这么多钱?”
  秀芳说:“是我姐的钱,她把张海军给她的表卖了——”
  静秋知道张海军就是秀枝的那个“脸”,但她不明白秀枝为什么要把表卖了把钱借给她,秀枝爱那块表象爱她的命一样,怎么说卖就卖了?静秋想把钱塞回秀芳手中:“你代替我谢谢你姐了,但我不会收她的钱的。我能打工,能挣钱,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帐。”
  秀芳坚决不肯把钱拿回去:“刚才还说了你是我姐了,怎么拿我当外人呢?”
  两个人推来推去,划船的人大喝一声:“你们想把船搞沉呀?”两个人吓得不敢动了。静秋捏着钱,盘算等上岸了再找机会塞到秀芳的包里去。
  秀芳真心实意地说:“你看你这么大热的天,还要在外面打工,这挑沙的活,叫我干都干不下来,你怎么干得下来?更不要说拖车呀,搞建筑呀,那都不是我们女的干的活——”
  静秋觉得很奇怪,她从来没跟秀芳说过她打工的事,秀芳怎么会知道什么“拖车”“搞建筑”之类的细节?她问秀芳:“这钱真是你姐的吗?你不告诉我实话,我肯定不会收的。”
  “我告诉你实话了,你就肯收了?”
  静秋哄她:“你告诉我你这钱是怎么来的了,我就收你的钱。”
  秀芳犹豫了一下,说:“你不要说话不算数啊,等我告诉了你实话,你又不肯收了——”
  静秋听她这样说,益发相信这钱不是她姐的了。她想了一下,说:“你先告诉我是谁的钱,你说你当我是你姐,你连你姐都不信?”
  上芳又犹豫了一会,终于说:“这钱是老三叫我拿来给你的,不过他不让我说出来,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就把你得罪下了,如果你知道是他的钱,就肯定不会收——。”
  秀芳见静秋拿着钱,以为她把钱收下了,很高兴,吹嘘说:“我说这事我一定办得成吧?老三还不相信,怕我说服不了你。”秀芳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零钱,清了清,得意地说,“我来去的路费也是老三给的,他叫我一下长途车就坐市内一路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就到了河边,再坐船过河,沿着河边走就可以走到你家了。我没坐过公共汽车,怕坐错了车,不敢坐,所以走迷路了,但是我省下了公共汽车钱。”
  静秋原以为老三收到她的信了,真的会“下不为例”了,哪知他一点都没收手,难道他根本没收到她的信?她不敢对秀芳提那封信,只问:“老三——他还好吗?”
  “他一个大活人,有什么不好的?不过他说一到暑假,他就很担心,估摸着你要出去打零工了,他怕你——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又怕你拖车的时候掉江里去了,跟我念叨好多次了,象催命一样催着我把这钱送过来,说送晚了,怕你已经——出事了。不是我不想早点来,实在是因为我们比你们放假晚,这不,我刚一放假就跑来了,再不来,耳朵被他说起茧来了。”
  静秋又觉得喉头发哽,沉默了一会,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他这人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这么多人打零工,有几个摔死了,淹死了?”
  船靠岸了,两个人下了船,静秋说:“我带你坐回公共汽车吧,你坐熟了,下回来的时候好坐,免得又走迷路了。”
  秀芳第一次坐公共汽车,新奇得很,一路上都在望窗外,没心思跟静秋说话。但一会就该下车了,秀芳跟着静秋挤下车,连声说:“这么短?还没坐够呢。走路的时候觉得好远,怎么坐车一下就到了?”
  两个人来到长途车站,买了下午三点的票,静秋很担心,问:“你待会一个人走山路怕不怕?”
  “我不走山路,走山下那条路,那条路人多。

Nika 发表于 2010-8-2 20:32:59

太长了 好像只有一半,不过想看的朋友网上搜搜 都有的
已在拍电影了 预计10月份上映吧

蓝若冰 发表于 2010-8-2 22:06:20

这么多啊!
没时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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